第9章 英雄帖动岭南春

　　天台寨，止戈坪。

　　时值深秋，山风已带凛冽寒意，卷起坪上枯黄草屑，打着旋儿扑向聚义厅厚重的木门。

　　厅前那杆饱经风霜的“止戈”大旗，在猎猎风中舒展又卷起，旗面中央那个苍劲古朴的“戈”字，仿佛也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肃杀之气。

　　自半年前峡谷血战，盟主陈麟为救楚飞，舍身挡下凌风致命一剑，壮烈殉国，楚飞临危受命，执掌“止戈令”，接任天台寨主之位，已逾半载。

　　这半年，对楚飞而言，是脱胎换骨的半年。

　　昔日那快意恩仇、性烈如火的虬髯汉子，眉宇间已刻下深深的沉凝与沧桑。

　　环眼依旧如电，却少了几分往日的跳脱不羁，多了几分磐石般的坚毅。

　　陈麟临终托付的“止戈令”，不仅是一枚令牌，更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肩头，也烙在他心上。

　　幸有云朝烟相伴左右。这位神机门的巾帼英豪，嫁作楚家妇后，将神机门的韧劲与精细，尽数用于辅佐夫君。

　　她心思缜密，处事周全，对内安抚寨中因盟主新丧而浮动的人心，整饬军纪，梳理钱粮；对外则凭借昔日红船帮的江湖脉络，与各方抗元势力互通声气，维系着天台寨在“三山五寨”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夫妻二人，一刚一柔，一外一内，竟将这经历重创的天台寨，渐渐抚平伤痕，重新凝聚起一股坚韧勃发的力量。

　　聚义厅内，炭火熊熊，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楚飞端坐于陈麟昔日的位置上，身姿挺拔如松。他面前摊开一卷泛黄的《练兵纪要》，正凝神细读，时而提笔批注。

　　云朝烟则在一旁的案几上，核对着一叠粮秣账册，指尖拨弄着算珠，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厅内静谧，唯有炭火噼啪与算珠轻响交织。

　　“报——！”

　　厅外传来一声洪亮的禀报，打破了宁静。

　　滚地刀胡天刀大步流星跨入厅内，他那只独眼精光四射，脸上带着几分兴奋，“寨主！夫人！莲花山穿云寨庄通寨主、五指峰风雷寨陆昆寨主、天柱峰铁枪门赵毅门主，还有…摩云岭黑旗会李寒衣会主，四位联袂来访！已至寨门！”

　　“哦？”楚飞浓眉一扬，放下手中书卷，与云朝烟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讶异。

　　这四位寨主，皆是“三山五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尤其那性情孤僻、行踪诡秘的“寒月飞霜”李寒衣，更是极少踏足他寨。

　　今日联袂而至，必有要事。

　　“快请！”楚飞沉声道，声音已带上几分寨主的威严。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藏青色的劲装，大步迎向厅门。

　　云朝烟亦放下账册，紧随其后。

　　片刻，脚步声由远及近。庄通当先而入，这位莲花山穿云寨主身材魁梧，面容方正，一双铁掌骨节粗大，行走间龙行虎步，自带一股豪迈之气。

　　紧随其后的是风雷寨主陆昆，他身形高大，虬髯戟张，一条粗如儿臂的虬龙鞭盘在腰间，铜环碰撞，发出沉闷声响，人如其鞭，刚猛暴烈。

　　铁枪门主赵毅，则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劲装，面容沉毅，眼神锐利如鹰，步履沉稳，腰间那杆丈二铁枪虽未出鞘，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最后进来的，却是一道略显清冷的身影。

　　李寒衣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她步履无声，如同暗夜中的幽影，腰间那对寒铁匕首在斗篷下若隐若现，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她进入厅内，目光如冰锥般扫过楚飞和云朝烟，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自顾自地寻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沉默不语。

　　“哈哈哈！楚寨主！云夫人！别来无恙啊！”庄通声若洪钟，抱拳大笑，“半年不见，楚寨主威仪更盛，天台寨气象一新，可喜可贺！”

　　陆昆也粗声道：“楚兄弟！老陆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了！这聚义厅，还是那股子让人心安的味道！”

　　他环顾四周，眼中带着对故地的怀念。

　　赵毅抱拳，言简意赅：“楚寨主，赵毅有礼。”

　　楚飞与云朝烟连忙还礼。

　　楚飞朗声道：“庄大哥、陆大哥、赵大哥、李会主远道而来，楚飞有失远迎，快请上座！来人，看茶！”

　　众人分宾主落座。

　　庄通性子急，寒暄几句后，便开门见山：“楚兄弟，云夫人，实不相瞒，我等四人今日联袂而来，是有一件关乎我‘三山五寨’乃至整个岭南抗元大局的要事相商！”

　　楚飞神色一肃：“庄大哥请讲。”

　　庄通正色道：“自半年前峡谷一战，陈麟大哥壮烈殉国，我三山五寨痛失擎天巨柱！这半年来，虽各自为战，也屡有斩获，但终究是群龙无首，难以形成合力。”

　　“元廷虽折了蒙铁罕、凌风等爪牙，但其根基未损，新任的江南行省平章政事‘秃鲁不花’更是心狠手辣，加紧了对义军的围剿和分化！我等若再如散沙一盘，恐有被各个击破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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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昆接口道：“不错！陈大哥在时，我等尚能同心协力。如今他走了，虽楚兄弟你接掌天台寨，威名赫赫，但毕竟……毕竟名分未定！这‘三山五寨’盟主之位，空缺已久！长此以往，人心涣散，如何是好？”

　　赵毅点头，沉稳的声音响起：“庄、陆二位寨主所言极是。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值此强敌环伺之际，我三山五寨亟需一位众望所归的盟主，号令群雄，统筹全局，方能与元廷周旋到底！”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楚飞心中了然，这四人联袂而来，竟是为了推举新盟主！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座椅扶手，陈麟临终托付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枚沉甸甸的“止戈令”仿佛又在怀中发烫。

　　“推什么！磨嘴半日！”李寒衣的声音穿透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帽檐阴影掩住大半面容，唯见紧抿的薄唇线条如刀刻，

　　“楚寨主执掌止戈令，退蒙贼、护义军，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活路！”

　　她眼风如刃扫过众人，最后钉在楚飞眉心，“当不得这盟主，在座谁配？”

　　“说得好！”陆昆铜铃眼陡然圆睁，蒲扇大手猛拍案几：“俺老陆只认拳头里打出来的交情！楚兄弟——就是陈大哥的眼珠子亲手挑的人！旁人坐这位子，老子第一个啐他唾沫星子！”

　　楚飞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四人深深一揖：

　　“诸位寨主厚爱，楚飞愧不敢当！陈麟大哥文韬武略，德高望重，乃是我等共尊的盟主。楚飞不过一介莽夫，蒙大哥临终错爱，执掌天台寨已是勉为其难，日夜惶恐，唯恐有负大哥所托。”

　　“这统领三山五寨的盟主之位，关乎万千弟兄性命、抗元大业成败，楚飞才疏德薄，万万不敢僭越！还请诸位另选贤能！”

　　他言辞恳切，发自肺腑。这半年来，他殚精竭虑，深知统领一寨已是不易，何况统领五寨？

　　盟主之位，责任重于泰山，他楚飞何德何能？陈麟的威望、智慧、人脉，岂是他能轻易企及？

　　庄通闻言，眉头微皱：“楚兄弟何必过谦！峡谷一战，你力毙凌风，与陈潜兄弟联手诛杀蒙铁罕，武功胆识，天下皆知！”

　　“这半年来，天台寨在你和云夫人治理下，非但未衰，反而更显兴旺，足见你统御之能！陈大哥临终将‘止戈令’托付于你，其意不言自明！这盟主之位，非你莫属！”

　　陆昆也拍案道：“正是！楚兄弟，你那一身刚猛无俦的四象拳，连凌风那厮都栽在你手里，这身功夫，老陆我服气！陈大哥看中的人，错不了！你就别推辞了！”

　　赵毅虽未多言，但看向楚飞的目光也充满了肯定。

　　楚飞心中感动，却更觉压力如山。

　　他再次抱拳，声音低沉却坚定：

　　“诸位大哥抬爱，楚飞铭感五内！然，盟主之位，非仅凭武功勇力可担。需德能服众，需智谋深远，需调和诸寨，需统筹全局。楚飞自知性情鲁直，谋略不足，恐难当此重任。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三山五寨，卧虎藏龙。庄大哥义薄云天，陆大哥勇冠三军，赵大哥沉稳持重，李会主…深不可测，皆是上上之选。楚飞岂敢妄居其上？”

　　庄通还要再劝，一直静坐旁观的云朝烟，此时盈盈起身。

　　她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劲装，外罩同色薄纱，既显英气又不失温婉。

　　她先是对四位寨主福了一福，然后转向楚飞，声音清越如泉：“夫君，诸位寨主拳拳盛意，皆是为我抗元大局着想。夫君谦逊推让，亦是出于公心，恐负众望。”

　　她话锋一转，美目流转，扫过厅中诸人，缓缓道：“然则，妾身有一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庄通忙道：“云夫人智计过人，但说无妨！”

　　云朝烟微微一笑，道：“妾身以为，值此风云激荡之际，元廷加紧围剿，我义军处境日益艰难。‘三山五寨’固然是粤东抗元中坚，然岭南大地，卧虎藏龙，抗元志士何止我等五家？潮州红船帮、惠州白莲堂、韶州忠义社……乃至诸多隐于山林市井的奇人异士，皆心怀故国，热血未冷。”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感染力：

　　“与其我等在此商议推举谁为五寨盟主，不若将格局放大！何不广发‘英雄帖’，邀集岭南各路抗元豪杰，共聚天台山止戈坪，召开‘岭南抗元英雄大会’？”

　　“届时，群雄毕至，共商抗元大计，推举一位德才兼备、能号令群雄的‘岭南抗元盟主’！如此，不仅名正言顺，更能汇聚八方之力，拧成一股绳，其势岂不更盛？其力岂不更强？”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皆是一怔，随即眼中纷纷亮起光彩！

　　庄通猛地一拍大腿：“妙！妙啊！云夫人此计大妙！广发英雄帖，召开英雄大会！这格局，一下子就打开了！不再局限于我们三山五寨，而是整个岭南的抗元力量！好！太好了！”

　　陆昆也咧开大嘴笑道：“哈哈哈！还是云夫人想得周全！这样好！大家伙儿都来，谁有本事，谁够义气，大家伙儿一起推举！公平！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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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毅沉稳的脸上也露出赞许之色：“云夫人高见。如此，既能避免我等内部因推举盟主可能产生的龃龉，又能团结一切抗元力量，实乃上策。”

　　李寒衣微微抬起了头，帽檐阴影下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落在云朝烟身上，“好！”

　　楚飞心中豁然开朗！

　　云朝烟此计，不仅巧妙地化解了他当下推让盟主的尴尬，更将抗元事业推向了一个更广阔的舞台！

　　他看向妻子，眼中充满了感激与钦佩。

　　“朝烟此议，深得我心！”楚飞朗声道，胸中豪气顿生，

　　“诸位寨主，我天台寨愿做东道，广发英雄帖，遍邀岭南豪杰！明年二月初二，于止戈坪，召开‘岭南抗元英雄大会’！届时，我等共襄盛举，推举盟主，歃血为盟，共抗胡虏！”

　　“二月初二，龙抬头！好日子！”

　　“就这么办！”

　　“二月初二，止戈坪，不见不散！”

　　庄通、陆昆、赵毅纷纷击掌叫好，厅内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大事议定，众人心情舒畅。

　　庄通等人又在寨中盘桓半日，与楚飞、云朝烟商议英雄帖的细节、邀请名单以及大会的安保等事宜。

　　傍晚时分，四位寨主辞行。楚飞、云朝烟亲自送至寨门。

　　夕阳西下，将天台山镀上一层金辉。山风更劲，吹得众人衣袂猎猎作响。

　　庄通抱拳道：“楚兄弟，云夫人，留步！二月初二，止戈坪上，我等必率精锐前来，共襄盛举！”

　　陆昆拍着胸脯：“楚兄弟放心！老陆我回去就点齐人马，把风雷寨最好的儿郎都带来！让那些狗鞑子看看咱们的威风！”

　　赵毅沉稳一礼：“天台寨筹备大会，事务繁杂，若有需要铁枪门之处，楚寨主尽管开口。”

　　李寒衣依旧站在稍远的位置，玄色斗篷在风中翻卷。她沉默片刻，忽然抬起手，对着楚飞和云朝烟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告别。

　　随即，身形一晃，便如一道淡淡的墨痕，融入渐浓的暮色之中，消失不见。

　　送走四人，楚飞与云朝烟并肩立于寨门高坡之上，眺望着莽莽群山。

　　“朝烟，今日多亏了你。”楚飞握住妻子的手，语气感慨，“若非你提出英雄大会之议，我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云朝烟温婉一笑，将头轻轻靠在丈夫坚实的臂膀上：“夫君，你我夫妻一体，何须言谢？陈大哥将天台寨托付于你，将抗元大业寄望于你，我自当竭尽全力，助你前行。广发英雄帖，虽能汇聚群雄，却也鱼龙混杂，其中凶险，恐怕更甚于今日。”

　　楚飞环眼之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我明白。但大丈夫行事，岂能畏首畏尾？陈大哥说过，‘止戈’非止战，是止暴虐，护苍生！为了驱逐鞑虏，复我河山，纵是刀山火海，我楚飞也闯定了！”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云朝烟感受到丈夫掌心的力量与温度，心中一片安宁。

　　“对了，”楚飞忽然想起一事，“二弟和呦儿姑娘前往衡山，不知能否找到阿篱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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