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暂时的风平浪静

　　祁弘远离开后的别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

　　那不是无人时的空洞寂静，也不是对抗时的紧绷死寂，而是一种仿佛暴风雨过后，天地被洗刷一空，只剩下潮湿空气和微弱阳光的、疲惫而安宁的沉静。客厅里，祁夜和周芷宁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距离不远不近，却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周芷宁捧着那杯温水，指尖传来的温度逐渐驱散了方才紧张带来的寒意。她小口啜饮着，眼睛低垂，盯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祁弘远刻薄的审视，自己不受控制挺身而出的冲动，祁夜那句斩钉截铁的“我的人”，以及最后他扶住自己时，眼中那从未见过的、复杂而灼热的情感。

　　“谢谢你。”

　　那三个字还在耳边回响，带着他声音特有的低沉沙哑，却有一种陌生的柔软，轻轻挠着她的心尖。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为祁夜说话，站在他那边对抗他的父亲，这行为本身就像是在承认他们之间某种不该存在的“联盟”。可她当时就是那么做了，几乎是本能地，不愿看他独自承受那些因她而起的责难。

　　现在冷静下来，她感到一阵后怕，也感到一种深深的茫然。接下来会怎样？祁弘远的警告绝非虚言。更严重的代价……会是什么？祁夜在商场上会不会因此受到更多的掣肘？他们这段扭曲的关系，又会被推向何方？

　　她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祁夜。

　　他已经放松了紧绷的坐姿，微微向后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疲惫，但那种惯常的、随时准备战斗的凌厉气息却淡去了许多。晨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竟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平和？

　　这个认知让周芷宁心头微微一颤。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祁夜。褪去了所有强势、偏执、冰冷外壳的祁夜，竟然也会流露出如此……人性化的一面。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祁夜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周芷宁慌乱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被他目光锁住，动弹不得。那目光不再具有侵略性，却依旧深邃得仿佛能将她吸进去，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过于浓烈的情愫。

　　“还怕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

　　周芷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都觉得矛盾，最后低声说：“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他追问，语气平和，带着真正的询问意味，而非质问。

　　“担心……”周芷宁斟酌着词句，“你父亲说的……代价。”

　　祁夜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明亮的庭院，淡淡道：“该来的总会来。我既然做了选择，就不会怕承担后果。”他顿了顿，重新看向她，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倒是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周芷宁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那么说？她自己也在问自己。

　　“我……”她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因为我，被那样说。”这个理由听起来苍白无力，却是她当时最真实的想法。

　　“只是这样？”祁夜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周芷宁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抬起眼，直视着他：“还有……你说‘我的人’的时候，我……”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我觉得，至少……我不能真的像个累赘一样，躲在你后面，什么都不做。”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祁夜。他眼底深处那丝紧绷的东西，似乎又松了一分。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周芷宁几乎要以为时间静止了。

　　“你不是累赘。”他忽然说道，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从来都不是。”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周芷宁预想的要大。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鼻腔忽然有些发酸。

　　不是累赘吗？

　　可这几个月来，她一直是这样定义自己的——一个需要被看管、被治疗、被小心对待的麻烦，一个消耗他精力和资源的“病人”，一个除了带来麻烦外毫无价值的“所有物”。

　　但现在，这个将她禁锢于此的男人，却如此肯定地告诉她，她不是累赘。

　　混乱的情绪再次席卷了她。有感动，有困惑，有不敢置信，还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想太多。”祁夜仿佛看穿了她的混乱，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却少了那份命令式的强硬，“就像你刚才说的，做你该做的，努力走出来。其他的，交给我。”

　　这句“交给我”，在此刻听来，不再像以往那样是令人窒息的掌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周芷宁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别墅里的气氛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祁夜依旧忙碌，公司那边似乎因为与父亲公开的立场对立而面临着不小的压力，他回家的时间更晚了，有时甚至通宵待在书房。但当他回到卧室时，周身却不再带着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戾气。他依旧会在她做噩梦时第一时间醒来，将她揽入怀中，动作却比以往轻柔了许多，低沉的安抚声也少了命令，多了耐心。

　　他不再限制她在别墅内的活动范围，甚至默许了她偶尔在庭院里独自散步。保镖依然在，但距离拉远了些，不再像影子一样贴身跟随。有一次，周芷宁试探性地提出想再去一趟书店，祁夜只是沉默了几秒，便点了点头，只补充了一句：“让老陈送你，注意安全。”

　　老陈是那天跟着她去墓园的司机兼保镖。周芷宁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种有限度的“自由”，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

　　她去了书店，还是那家。这次她没有再遇到李轩，也没有刻意去寻找什么。她只是安静地选了一本书，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期间，她注意到不远处依然有看似普通顾客的人在“看书”，但那种被监视的窒息感，似乎淡了一些。

　　回到家时，祁夜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份文件。听到她进门，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确认她无恙，便又低下头去，只淡淡问了句：“回来了？”

　　“嗯。”周芷宁应了一声，换了鞋，走过去，在他侧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各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他没有追问她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她也没有主动汇报。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正常”的宁静。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祁夜回来得比平时早。周芷宁正坐在阅览室里，对着一本摊开的艺术史画册发呆，思绪却飘到了别处——她在想，顶楼那间画室的门，是不是还锁着？那些被她推倒的画架，有没有被扶起来？

　　“在看什么？”祁夜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周芷宁回过神，抬头看他。他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和上面那道浅白色的旧疤。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是平和的。

　　“没什么，随便看看。”周芷宁合上画册，下意识地想将那本关于企业危机的书藏到一边——那本书这几天她断断续续又在看，甚至用便签纸做了一些笔记。

　　祁夜的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动作。他走过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视线扫过那本露出一个角的经济类书籍，又看向她手边画册上梵高的《向日葵》复制图。

　　“还在想那些事？”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周芷宁知道他指的是公司的事，也指……画室的事。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就是……随便想想。”

　　祁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东南亚那个橡胶园的项目，你上次提到的资产置换思路，法务和财务团队做了初步推演，有可行性。”

　　周芷宁惊讶地抬起头。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甚至有些幼稚的想法，真的被纳入了正式评估。

　　“不过操作起来很复杂，牵扯的利益方太多。”祁夜继续说道，像是单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提到的巩固供应商联盟的想法，我也让他们去接触了‘宏达物流’，对方态度有所松动，但提出了额外的条件。”

　　他这是在……跟她同步工作进展？

　　周芷宁更加惊讶了，甚至有些无措：“我……我只是随便说说，那些我不懂……”

　　“不懂可以学。”祁夜打断她，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你比你自己以为的要敏锐。”

　　这话像是在评价，又像是在鼓励。周芷宁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

　　“至于画室，”祁夜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她手边的画册，“你想什么时候上去，都可以。东西……都还在。”

　　周芷宁的心猛地一揪。画室……他还留着？那些被她推倒的、毁掉的东西？

　　“我……”她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感激？道歉？还是再次拒绝？

　　祁夜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金色的余晖给他挺拔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

　　“周芷宁，”他忽然叫她的全名，声音低沉而缓慢，“我们……就这样试试看，行吗？”

　　试试看？

　　试着不再互相折磨，试着给予有限的信任和空间，试着寻找一种……或许不那么痛苦、不那么扭曲的相处方式？

　　周芷宁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段时间以来点点滴滴的变化，他笨拙的努力，他偶然流露的柔软，他此刻带着不确定的询问……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缓慢而坚定地冲击着她冰封的心防。

　　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险，父亲的威胁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他骨子里的偏执和掌控欲不可能一夜消失，她自己的抑郁和创伤也远未痊愈。这所谓的“风平浪静”，可能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间隙。

　　但是……

　　看着夕阳下他显得有几分孤寂却不再冰冷的背影，想起他手腕上与自己同源的伤疤，想起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模样，周芷宁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直叫嚣着要逃离、要反抗的声音，似乎……微弱了一些。

　　一种陌生的、带着迟疑和不安的平静，悄然包裹了她。

　　良久，她听见自己很轻、却很清晰的声音响起：

　　“……好。”

　　窗边的祁夜，背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最后一丝金光消失在天际。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别墅里灯火通明，温暖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毯上有了片刻的交叠。

　　暂时的风平浪静，开始了。

　　但这平静的海面下，看不见的暗流，真的就此平息了吗？

　　（第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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