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令营回忆＊＊

　　那一声极其轻微的门把手转动声，像一根细针，猝然刺破了卧室里凝固的寂静，也刺中了周芷宁紧绷的神经末端。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瞬间缩成一团，惊恐的目光死死锁住房门。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便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能感受到掌心渗出的冷汗，更能清晰地辨别出——门外，有一个人。

　　他没有试图强行闯入，也没有再次转动门锁。那种感觉，更像是一种沉默的宣告，一种无言的威慑。他就站在那里，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兽，耐心地、充满压迫感地，等待着什么。或许是在等待她因为恐惧而发出声响，或许仅仅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他无所不在，他掌控一切。

　　周芷宁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丝一毫的呼吸声都会泄露出去。她蜷缩起身体，尽可能地将自己隐藏在床头的阴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缝底下那道微弱的光线，提防着任何可能出现的阴影变化。

　　时间在极致的寂静和恐惧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酷刑。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半小时，门外终于传来了几乎微不可闻的、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他走了。

　　周芷宁依然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敢缓缓松开捂住嘴的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仿佛刚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拉回。冰冷的后怕如同潮水，席卷了她全身。祁夜昨晚的警告，连同刚才这无声的试探，都明确地传递了一个信息：他对她的戒备和监控，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密。他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而她，不过是网中挣扎的飞蛾。

　　她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驱散了夜的黑暗，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她疲惫地起身，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痛。藏日记本的暗格依旧完好，但她知道，这个地方恐怕也不再绝对安全了。祁夜的多疑，可能会促使他某一天亲自来搜查她的房间。

　　一种焦躁和不甘在她心中涌动。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仅仅因为他的警告和恐吓就放弃探寻真相。那本日记，是唯一能让她理解现状，甚至可能找到突破口的钥匙。

　　早餐时，气氛格外凝滞。祁夜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用着餐，仿佛昨夜那个在门外制造恐怖氛围的人不是他。周芷宁低着头，小口喝着粥，味同嚼蜡。

　　“今天气色还是不好。”祁夜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她脸上，“待会儿让医生过来看看。”

　　“不用了，”周芷宁立刻拒绝，声音有些急促，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可能过于激烈，又放缓了语气补充道，“我……我只是没睡好，休息一下就行。”

　　祁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但那双眼睛里审视的意味，让她如坐针毡。他起身离开餐厅，背影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在他离开后，周芷宁才感觉周围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她需要一个更安全、更不引人注目的阅读环境。书房是绝对不能再去了，卧室也充满了不确定的风险。她想到了别墅后院那个被玫瑰丛半包围着的玻璃阳光房。那里通常只有园丁定时打理，相对僻静，而且视野开阔，如果有人靠近，她能第一时间发现。

　　上午时分，阳光正好。周芷宁以想晒晒太阳为由，支开了偶尔会过来询问她是否需要什么的佣人阿香，独自一人来到了阳光房。她故意选择了一个面向庭院入口的藤编沙发坐下，确保自己能观察到主要的路径。然后，她将从卧室带出来的、用一条柔软的披肩仔细包裹好的日记本，放在膝上。

　　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落下来，驱散了昨夜残留的惊惧，也让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她深吸一口带着玫瑰芬芳的空气，再次翻开了日记本。这一次，她没有接着昨晚关于初遇的激动描述往下读，而是下意识地，翻回到了记录夏令营的那一页。

　　她想重新沉浸到那个午后，不是以阅读者旁观的角度，而是尝试着，以自己的记忆为舟，逆着时光之流回溯，去亲眼看看，那个在祁夜笔下被描绘得如同神迹降临的瞬间，在她自己的记忆中，究竟是何模样。

　　她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任由阳光包裹着自己，努力在脑海中驱散祁夜冷峻的面容和昨夜的恐惧，将思绪拽回到十年前那个闷热而漫长的夏天。

　　起初，记忆是模糊的，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但渐渐地，随着她集中精神，那些沉睡的细节开始一点点苏醒，变得清晰……

　　是的，那年夏天，她确实跟着小敏去了他们学校的夏令营。地点是市郊的一个自然教育基地，周围是连绵的山丘和茂密的树林。天气很热，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记忆的画面逐渐聚焦到日记中描述的那个下午。小敏和一群同学兴致勃勃地去爬营地后面那座据说风景很好的小山了，她因为前一天晚上没睡好，又觉得爬山又累又无聊，便借口肚子不舒服，留在了营地。

　　午睡醒来后，营地空荡荡的，大家都去参加活动了。她百无聊赖，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营地边缘，发现了一条隐藏在灌木丛后的小路。出于好奇，她沿着小路往下走，耳边传来了潺潺的水声。

　　拨开最后一丛枝叶，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赫然出现在眼前。溪水不宽，水流轻快地越过光滑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银般的光点。溪边绿草如茵，几棵大树伸展开茂密的枝叶，投下大片舒适的阴凉。

　　这意外的发现让她惊喜不已。夏日的闷热和内心的烦闷，似乎都被这清凉的溪水洗涤而去。她记得自己当时穿着一条新买的白色连衣裙，但她顾不上那么多，开心地跑到溪边，脱了凉鞋，赤脚踩进冰凉的溪水里，舒服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看到了水里那些灵活游动的小鱼，只有手指长短，通体透明，几乎与溪水融为一体。少女的心性被勾起，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想去捧起一尾最近的小鱼。溪水浸湿了她的裙摆，泥土弄脏了她的膝盖，但她毫不在意，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灵动的小生命上。

　　尝试了几次，鱼儿总是敏捷地从她指尖溜走，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她的手臂和脸颊。她并不气馁，反而觉得有趣，自己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她听到岸上小敏的呼唤声（看来小敏他们爬山回来了，正在找她）。她回过头，对着大概是小敏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带着点恶作剧成功般得意的笑容，喊道：“我在这儿！快来看，这里有好多小鱼！”

　　记忆的画面在此处变得格外鲜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周围投下跳跃的光斑，溪水清凉，草木清香，她因为玩耍和兴奋而脸颊微红，笑容发自内心，无忧无虑。

　　这就是祁夜看到的全部。

　　在她的记忆里，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快乐的、属于夏日的午后片段。她完全不记得溪流上游是否有人，不记得树荫下是否有一个拿着画板的沉默少年。她的世界里，只有清凉的溪水、调皮的小鱼和好友的呼唤。她是他世界的中心，而他，在她的世界里，从未留下任何痕迹。

　　两种视角的对比，让周芷宁感到一种奇异的心酸和荒诞。

　　在她的记忆里，那是自由、快乐的瞬间；在他的记录里，那是神圣、刻骨铭心的初遇。

　　她因为玩闹弄湿了裙子，沾了泥土；他却觉得那裙摆拖在泥土里也毫不在意的姿态，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回头只是一个随意的、对同伴的招呼；他却将那笑容奉若神明，铭记了整整十年。

　　她置身于阳光之下，肆意欢笑；他却躲在阴影之中，卑微仰望。

　　这一刻，周芷宁对祁夜的感受复杂到了极点。她似乎能触摸到他那份深藏于心底的、近乎卑微的炽热。这份感情，因其漫长和纯粹，而显得格外沉重。她无法再简单地将他定义为一个“变态”或“控制狂”。在那冰冷强硬的外壳之下，确实包裹着一团燃烧了太久的火焰，而这团火焰，最初是因她而点燃。

　　阳光房里的温度渐渐升高，周芷宁却觉得心里一片冰凉。她缓缓睁开眼睛，从十年前的夏日溪边，回到了十年后这间华丽而压抑的阳光房。膝上的日记本，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

　　她明白了，为什么祁夜会对她拥有如此强烈的执念。她不仅仅是他爱慕的对象，更是他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亮和救赎象征。对他而言，抓住她，就等于抓住了那束光，等于填补了他内心那个巨大的、因出身和孤独而造成的黑洞。

　　这种认知，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让她肩头的压力更重了。她承载着一个人十年的情感寄托，这份寄托，如今变成了她无法挣脱的枷锁。她该怎么办？同情他？接纳这份扭曲的爱？还是继续反抗，打碎他赖以生存的幻象？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日记必须继续读下去。只有了解这十年里，那份仰望是如何一步步演变成疯狂占有的，她才能找到答案。

　　她将日记本重新用披肩包好，抱在怀里，准备起身返回卧室。阳光虽然温暖，却无法驱散她心底深处泛起的寒意。

　　然而，就在她刚刚站起身，目光无意间扫过阳光房入口时，她的身体猛地僵住了——祁夜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家居裤的口袋里，正静静地、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她。他站在那里多久了？他看到了她膝上那个被披肩包裹的、方形的物体吗？周芷宁的心脏骤然停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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