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女神医

　　我怔怔地看着她侧身让开的动作，那细微的颤抖被她极力压制，却逃不过我的眼睛。故人……她用了“故人”这个词。千真万确，是她，孙景珍。那个在麒麟别苑， 用她那手神乎其技的医术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硬生生从死亡线上拉回无数条性命的女神医。那时局势混乱，焦头烂额，等我终于能喘口气想起她，想当面郑重道谢时，她却像人间蒸发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如同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涟漪散去，再无痕迹。当时虽觉遗憾，却也觉得，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成年人，来去自由，本也无可厚非。

　　可谁能想到，再次相遇，会是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弥漫着腐朽与绝望气息的沼泽边缘，在一间如此简陋破败的小屋里？

　　我喉咙发紧，无数问题像沸腾的气泡涌到嘴边，却一个也问不出口。问她怎么来的？问她为何离开？问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问她为何会在这里，成了一个被蟾蜍取了名字的“桃乐丝”？话太多，太乱，反而堵住了出口。

　　美一世似乎完全不受这复杂情绪的影响，他机械地迈步，率先走进了小屋。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草药和潮湿泥土气息的空气，跟了进去。

　　屋内比外面看起来更狭窄，但也更……井然有序。靠墙立着几个粗糙的木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晒干的草药、矿物粉末以及一些我认不出的、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古怪材料。一张铺着干净亚麻布的小桌上，散落着几件正在处理的工具——石臼、小刀、几个陶罐。角落里有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上面的小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散发出一种略带苦涩的植物清香。那缕青烟便是来源于此。

　　孙景珍——或者说，桃乐丝——轻轻关上门，将外界微弱的晨光隔绝。她没有立刻转身，而是背对着我们，安静地将桌上散落的工具一一归位，又将石臼里捣到一半的某种紫色根茎用湿布盖上。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浪后的沉稳，仿佛刚才门口那瞬间的失态只是我们的错觉。

　　做完这些，她才转过身，目光落在美一世随手放在门口那个还在微微蠕动的布袋上。她走过去，解开袋口，看到了被破布裹得严实、只露出一个脑袋、正用那双琥珀色竖瞳愤怒地瞪着她的蟾蜍。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蟾蜍冰凉湿润的额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温和：“它挺好，别杀它。”

　　这话是对我们说的，更像是为这只偷窃的蟾蜍求情。随即，她不再多看那蟾蜍一眼，仿佛它的存在本身就很寻常。她走到灶台边，从旁边拿起几个干净的、用硬果壳雕成的杯子，用木勺从旁边一个冒着热气的陶壶里舀出滚烫的、呈现浑浊褐色的液体，冲了两杯，先递给我，又递给美一世。

　　“尝尝吧，这里的‘醒神汤’，和以前的茶差不多，能提提神。”她说着，自己也冲了一杯，双手捧着，小心地吹了吹气，然后抿了一小口。

　　我接过杯子，指尖传来粗糙而温暖的触感。杯中的液体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有点像薄荷混合了松针，又带着点泥土的腥甜和某种矿物的锐利。我学着她的样子喝了一口，入口极苦，甚至有点刺舌，但咽下之后，喉间却泛起一种奇特的回甘，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随即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仿佛真的将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心头的阴霾驱散了些许。很特别，但也……不算难喝。

　　“你的嗓子怎么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那么直接，却又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突破口。她的声音，记忆里是清泉击石般的清脆悦耳，如今却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带着明显的磨损感。“很沙哑。”

　　孙景珍——桃乐丝——捧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澄澈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一闪而逝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这个世界……很特别。”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让它显得平稳，“力量体系混乱而……排外。我刚来的时候，试图理解并调用这里所谓的‘混沌低语’中蕴含的生机进行治疗，结果……遭到了一点反噬。喉咙这里的经络……或者说，类似功能的能量通道，被侵蚀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脖颈，“不过没关系，习惯了。而且，‘醒神汤’里的‘哑光苔’对修复这种损伤有点效果，只是过程很慢。”

　　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微笑：“我现在叫桃乐丝。还是它，”她朝门口布袋的方向偏了偏头，“帮我取的。刚来时，我语言不通，对这里一无所知，是它……嗯，用你们抓到它的那种方式，跟我建立了初步沟通。它教了我很多当地的事，关于植物，关于天气，关于哪些‘低语’可以谨慎利用，哪些必须远离。没有它，我可能活不到现在。”

　　我沉默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麒麟别苑那个自信从容、挥洒间妙手回春的女神医，如今却在这个蛮荒之地，靠着与一只偷窃成性的蟾蜍互相扶持，艰难求生。甚至连她视若生命的医术，在这里施展都要付出如此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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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着我脸上难以掩饰的复杂表情，又笑了笑，这次笑容里多了点真实的暖意，仿佛想驱散我的沉重：“别那副表情。这里虽然艰苦，但也自由。没有那么多规矩，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她的话里，似乎意有所指，指向那个我们都离开的、充满束缚的过去。

　　“倒是你们，”她话锋一转，目光在我和美一世之间扫过，带着探究，“怎么会来到这里？还……抓住了‘老师’？”她用了“老师”这个词来称呼那只蟾蜍，语气自然。

　　我张了张嘴，刚想将教堂圣典失窃、我们追踪而来的经过告诉她，顺便询问那本圣典和所谓“古老痕迹”、“日月精华”的具体关联。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旁边，仿佛一件家具的美一世，眼中那微弱的蓝光突然急剧闪烁了一下。他猛地转头，面向小屋那扇简陋的木门，毫无征兆地，用他那特有的、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音，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敌意。”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了复数以上的、沉重而谨慎的脚步声，正迅速朝小屋合围而来。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和水汽的气息里，陡然掺入了一丝冰冷的金属腥气和……不加掩饰的杀意。

　　孙景珍——桃乐丝——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放下杯子，眼神锐利地看向门口，那只原本在她脚边打盹的、看起来像是由藤蔓和苔藓组成的奇怪小生物也瞬间惊醒，炸起了全身的“毛发”，发出低沉的呜噜声。

　　小屋内的气氛，骤然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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