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觉得，他们当时在想什么？

　　队伍离开了那片承载着苦难与微弱希望的山坡，沿着尘土飞扬的羊肠小道，向着清源县方向行去。

　　骡马的蹄声嘚嘚，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声响。

　　连日来的所见所感，尤其是那对母子挣扎求生的画面，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使得行程显得有些沉闷。

　　李小北偶尔还会回头望望早已看不见的茅屋方向，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

　　杨静文依旧温柔沉静，但眸中多了几分对世道不公的深思。

　　杨大、杨五等人则略微有些沉默，只是警惕地观察着沿途的情况。

　　李南风骑在马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朴刀横置于鞍前。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道路两旁略显荒凉的景致，眉头微蹙。

　　他并非铁石心肠，那对母子的遭遇同样触动了他心底深处某些被封存的情感，是关于母亲，关于底层挣扎的熟悉记忆。

　　但多年江湖行走的经验，让他更习惯于用现实来衡量一切。

　　他驱马稍稍靠近喻万春，与之并辔而行。

　　沉吟片刻，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也引来了旁边杨大、李小北几人的悄然关注。

　　“喻先生。”李南风带着讨教的语气，“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

　　喻万春侧过头，看着李南风线条冷峻的侧脸，回道，“南风兄但说无妨。”

　　“你耗费数日时光，授那对母子所谓‘生存之道’。”李南风的目光直视前方，语气平淡，“他们编草鞋，捕鱼猎鸟，最后辛苦所得，不过区区五文钱，外加些许杂粮粗糖。在这世道，五文钱能做什么？或许连一斗劣米都买不齐全。一场小雨，就可能让那些晒着的鱼干发霉；一次失手，就可能让那唯一的斑鸠飞走；甚至，下次集市，他们的草鞋能否卖出去还是两说。”

　　他顿了顿，终于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看向喻万春，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

　　“先生，你做的这一切，对于他们母子二人而言，究竟有什么用？”

　　“这五文钱，这点微末收获，于他们濒临绝境的困苦，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我们离去，他们很可能很快又会回到原点，甚至因为尝试这些而耗费了本就不多的气力，境况更糟。”

　　“你的善意，是否……太过理想，甚至……太过天真？”

　　话语很直接，甚至说有些直白了。

　　杨五闻言，脸上露出不忿之色，想要反驳，却被杨大用眼神制止。

　　李小北也看向喻万春，带着探寻。

　　喻万春并没有因李南风的质疑而动怒，他甚至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

　　他勒了勒缰绳，让马匹的速度慢下来，与李南风靠近一些。

　　阳光透过路旁稀疏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南风兄，你看问题，习惯于看结果，看当下，看那些实实在在、可以衡量的东西。”

　　喻万春沉吟说道，“这没有错，江湖险恶，生存第一，这是你的经验使然。”

　　喻万春的声音大了一些，仿佛知道大家都在偷听一般，“但你看漏了一样东西，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往往比金银铜钱更重要的东西。”

　　“哦？何物？”李南风挑眉。

　　“希望。”喻万春吐出这两个字，“我给予他们的，不是那五文钱，也不是那些捕鱼编筐的技巧本身。我给予他们的，是一个‘希望’。”

　　“希望？”李南风咀嚼着这个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希望不能果腹，不能御寒。空谈希望，不过是画饼充饥。”

　　“不，你错了。”喻万春摇头，语气坚定起来，“希望，恰恰是人在绝境中，能够继续活下去，甚至挣扎着向上攀爬的最根本动力。”

　　他看向李南风，眼神锐利了几分，“南风兄，你行走江湖，见过无数生死。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有些人面对绝境，会选择玉石俱焚，而有些人却能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只为了等待一个渺茫的机会？”

　　不等李南风回答，喻万春继续道，“区别就在于，后者心中还有‘希望’。他相信现状可能改变，相信未来或许会好起来，哪怕只是一丝微光。这份相信，能支撑他熬过寒冬，能让他咽下屈辱，能让他抓住任何一点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我举个你可能见过的例子。”喻万春思维敏捷，开始引实例，“譬如两个同样被打入死牢的囚犯。一个万念俱灰，认定必死无疑，他可能一夜之间就崩溃了，或是自戕，或是癫狂。”

　　“而另一个，却始终相信或许有冤情得雪的机会，或许有贵人搭救，或许有特赦诏令……哪怕这些希望渺茫得像风中残烛，但只要这火苗不灭，他就能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一天天熬下去，努力保持清醒，甚至想办法传递消息。最终，也许正是这丝希望，让他等到了转机。”

　　“再比如，”喻万春话锋一转，指向更广阔的层面，“历朝历代，为何会有农民起义？当百姓被压迫到极致，连‘活下去’的希望都看不到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便会滋生。”

　　“造反是九死一生，但不造反则是十死无生。”

　　“那一点点改变命运、甚至是求一个痛快了断的希望，反而能爆发出摧毁王朝的力量。”

　　“希望，可以是最坚韧的求生意志，也可以是最可怕的破坏力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南风眼皮挑了挑，这位先生脑子里想的跟常人真的不一样呢。

　　李南风握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紧。

　　喻万春举的例子，众人也不是小孩子了，并非没有见过，只是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深思。

　　“回到陈王氏和石头身上。”喻万春的语气重新变得平和，“在我遇到他们之前，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等待一个五十岁服苦役、生死未卜的丈夫和父亲；守着一块长不出多少粮食的薄田；面对孩子的哭泣，只能回答再忍忍。”

　　“他们的生活，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黑暗，是麻木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他们只是在凭借本能‘活着’，甚至可能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现在呢？”喻万春的声音再次提了提，“我告诉他们，山里的野菜可以吃，溪里的小鱼可以捕捉，草鞋可以编织，鸟雀可以诱捕……”

　　“我给了他们一条能够稍微改善现状的路。当他们第一次成功采到可口的野菜，第一次喝到自己捕捞的鱼汤，第一次编出能穿的草鞋，甚至第一次用自己设的扣子捕到斑鸠时……”

　　“你猜他们心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你觉得，他们当时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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