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静默的反思

　　开春的天气没有回暖，京师反而接连下了几场雪，寒气逼人。

　　这份寒意，自正月下旬一艘从广州来的信报快船靠港后，便在紫禁城上空盘旋。

　　船上没有带来好消息，只带来了一具用冰镇着的灵柩，和一个快要断气的幸存者。

　　爪哇的捕蛇行动失败了。

　　大明海东青特战队三十一人，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军机处的那一夜，没有人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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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厂，忠烈祠。

　　新立的祠堂里，炭火烧得不旺，屋里很冷。

　　朱见济在这里站了一整夜。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素服，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束着，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他面前的供案上，放着三十一面新刻的灵牌，都是金丝楠木做的，顶上用金粉描了烛龙图样，但上面还没有刻字。

　　昨天，逃回来的最后一个队员张虎，在说出郭威临终遗言后，因为伤势太重，死在了他的怀里。

　　“陛下……郭……郭队长让我告诉您……这是个……陷阱……他们……他们知道我们……的……一切……”

　　郭威是郭登的儿子，那个在朱见济身边长大、英勇的年轻人，最终没能回来。

　　郭威的灵柩，就停放在祠堂的后殿。

　　小禄子和几个西厂的番役跪在后面，不敢出声，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祠堂里的气氛，比外面的风雪还冷。

　　西厂的海外精锐一下子折损了三分之一，小禄子几次想开口请罪，但看到皇帝那个沉默的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

　　此时的永熙皇帝，没有发火，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

　　周围一片可怕的寂静。

　　这种安静，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他沉默的背影里，满是悲伤、自责与怒火。

　　小禄子知道，这次的失败，对陛下的打击太大了。

　　这不只是一次军事行动的失利，更是这位年轻帝王登基以来，遭受的最重的一次失败。他最锋利的一把刀，第一次主动出鞘，就被一股更强的力量轻易折断了。

　　窗外的雪好像又大了些。

　　雪花落在黑色的琉璃瓦上，融化后又被新的雪覆盖。

　　就像那些年轻的士兵，在遥远的异国，悄无声息的死去。

　　天亮时，小禄子终于忍不住，跪着爬上前，声音沙哑的叩首道：“陛下……您站了一夜了。天冷，还请……龙体为重啊。”

　　朱见济好像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目光空洞的看着那些没有字的牌位。

　　又过了很久，第一缕晨光照进祠堂时，他才终于动了。

　　“传旨。”

　　他的声音很沙哑。

　　“将郭威及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字，都刻上去。”他指着那些牌位，“抚恤金，按我昨天说的，翻三倍。郭威的弟弟，送入国子监，让沈炼亲自教导。他父亲郭登那里……先瞒着。等北疆天气暖和了，我……亲自去说。”

　　“奴婢……遵旨。”小禄子含泪叩首。

　　朱见济没再看那些牌位，他缓缓转身，走出了忠烈祠。

　　他迎着风雪，背影显得孤单，却很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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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

　　小禄子轻手轻脚的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走了进去。

　　皇帝从忠烈祠回来后，就一直自己坐在这间书房里，没叫任何人，也没看奏疏，只是一个人静静坐着，看着窗外的雪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陛下，您……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小禄子把参汤放在御案上，鼓起勇气，跪倒在地。

　　“陛下！都怪奴婢！是奴婢无能，情报有误，才害死了郭将军和弟兄们！”他用力的磕着头，哭道，“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请陛——”

　　“砰！”

　　他的话没说完，一声脆响打断了他。

　　朱见济拿起了案上的天目盏，不是为了喝茶，而是猛的将它砸在了金砖地上。

　　茶盏碎成几片，热茶溅了一地。

　　“不是你的错！”

　　朱见济突然起身，他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嘶哑的低吼。

　　他没有看小禄子，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全是对自己的愤怒。

　　“是朕的错！”他一把将桌上的奏疏全都扫到地上，吼道，“是朕太想赢！太急着要把他们揪出来！是朕的胜利，让朕冲昏了头脑，变得自大！”

　　“朕低估了他们！朕明知那是陷阱，却还是下令让海东青去跳！是朕……是朕亲手，把我们最好的猎鹰，送进了屠宰场！”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着颤抖。这位帝王，此刻因为三十一条生命的逝去，陷入了自责。

　　小禄子趴在地上，泪流满面，说不出话。

　　御书房里，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很久，朱见济才重新平静下来，或者说，是一种更加冰冷的冷静。

　　他缓缓走回座位坐下，眼神里所有的情绪都退去了，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很冷。

　　“烛龙专案，所有派驻海外的主动攻击小组，立刻转入静默状态。”

　　“收回你们的爪牙，藏好行踪。没有朕的新命令，不许再有任何主动刺探和抓捕。”

　　小禄子猛的抬头，眼里满是惊讶：“陛下……那弟兄们的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朱见济打断了他，“莽夫才会拿鸡蛋去撞石头。敌人想看我们流血，朕，偏不让他们如愿。”

　　“我们的血，不能再白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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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军机处。

　　于谦、沈炼、李泰早已在此等候。当朱见济穿着一身黑色龙纹常服，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时，三人都感觉到，这位年轻帝王的气场变了。

　　以前的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现在的他，则更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朕知道，你们都在等朕的决断。”朱见济没有坐下，直接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爪哇的失败，败在朕的轻敌，更败在……我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对手。”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几枚代表敌人的黑色棋子，缓缓说道：“朕一直以为，对手是些野心家，贪图权力和财富。”

　　“但朕错了。”

　　他将一枚黑色棋子，用力的按在爪哇岛的位置上。

　　“于公，沈卿，李卿，你们想过没有，什么样的组织，会用一个身份很高的成员来当诱饵？又为了什么，牺牲掉这样一个人物，只为杀掉我们三十名队员？”

　　这个问题，让三位大臣都陷入了沉思。这不合常理，付出和回报完全不成比例。

　　“因为，在他们眼里，生命、权力、财富，这些我们看重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可能都没有意义。”朱见济的声音越来越冷，“朕从郭威带回的那句话，和范·迪门的疯狂中，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们在和一群……疯子战斗。”

　　“一群不怕死，甚至主动寻求死亡的狂信徒！”

　　“他们可能认为，死亡不是结束，而是一种净化，一个通往他们所谓真空家乡的仪式。他们设下陷阱，不只是为了消灭我们，更是为了完成一场献祭！”

　　这个结论，让于谦、沈炼、李泰三人都感到一阵发冷。

　　“对付不怕死的疯子，任何主动进攻，都是最蠢的办法。我们的每一次攻击，对他们来说，都正中下怀。”朱见济转过身，看着他的三位心腹。

　　“所以，朕决定，彻底改变策略。”

　　“从今天起，烛龙专案的重心，将由主动进攻，全面转为战略防御。”

　　“朕要做的，是让他们的武器，在我大明的海岸线前，彻底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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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两道密谕从军机处发出，分别送往钦天监和太医院。

　　第一道密谕，是给钦天监监正和小禄子的。

　　“朕命尔等，立刻以钦天监和西厂的力量，设立天下风闻机制。朕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灾祸，无论是旱是涝，还是有了蝗灾。同时，更要密切留意任何关于怪病、时疫、邪术的传闻，无论真假远近，一经发现，必须以最高等级紧急呈报！”

　　接到密旨的官员们很困惑。大明皇帝，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西洋哪个村子闹旱灾这种小事了？但皇命难违，他们只能带着疑问去办事。

　　第二道密谕，则是直接发到了太医院院使刘思敬的手中。

　　“刘爱卿，朕要你以太医院的名义，秘密抽调院内最好的御医和精通药理的博士，即刻成立一个专司防疫的机构。就叫……大明皇家疾控防疫总司。”

　　“此外，”密谕的第二部分，让刘思敬大为震惊。

　　“再拟旨，以军机处之名，传令两广、福建、浙江所有市舶司和水师官兵。从今天起，凡是从海外回来的船，不管挂着哪国的旗，载的是什么货，一律不准直接入港！必须在港口外的检疫锚地，强制停泊观察二十天！”

　　“期间，由防疫总司的船医登船，对全船人员、货物、禽畜，进行三次检疫。确认无碍后，发放无疫证明，凭此证明才能入港贸易！如有违令或冲关的，以叛国论处，靖海舰队不必请旨，当场将其船击沉，船上的人，格杀勿论！”

　　这道命令，近乎于海上的戒严。

　　沈炼得知后，有些担心的向皇帝进言，说这样做会打击海上贸易，引来商帮和藩属国的不满。

　　御书房内，朱见济只是平静的看着他，问了一句。

　　“沈卿，与江山社稷，万千子民的性命相比，些许的瓶瓶罐罐，打碎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沈炼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此时，远在欧罗巴大陆的佛罗伦萨。

　　沈琮刚刚烧掉京师传来的密令，命他转入静默，他正想不明白。就在他准备放弃追踪智者会时，无意中从一名相熟的神学士口中，听到了一个古老的预言。

　　那神学士在醉酒后，告诉他：

　　“……我主真正的教诲，被那些教皇藏起来了！古经里早就预言，当东方那个黄金帝国再次崛起，船队遍布世界时，栖身于新大陆的远古巨蛇将会苏醒。它会对这个世界降下黑色蛇吻的瘟疫，用烈火与死亡，净化这个污秽的旧世界，迎接新纪元的到来……”

　　黑色蛇吻……

　　沈琮心中猛的一颤，他想起了孤狼死后，尸身上的黑色蛇纹。

　　他瞬间酒醒，感到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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