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新大陆的哭嚎

　　新大陆，秘鲁，库斯科。

　　永熙二年的三月，春风吹不到这片被安第斯山脉托举的土地。

　　对于库斯科的印加人来说，季节的变化，远不如城外银矿洞口，西班牙监工甩动的皮鞭来得实在。

　　太阳神的光辉早已远去，古老的传说也被十字架的阴影盖过。他们曾是高原的主人，现在却是矿洞里的奴隶。

　　矿洞深处又暗又湿，空气里全是粉尘和汗臭味。一个叫马丘的年轻矿工，正吃力的把一筐银矿石扛上肩膀。他的腰早已被重物压弯，常年吃不饱让他瘦骨嶙峋，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清亮。

　　今天是圣母祭献日，监工答应，只要完成双倍的量，晚上就能分到一小杯葡萄酒。为了这点好处，所有矿工都疯了一样干活。

　　马丘刚把矿石倒进矿车，准备回去背下一筐，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停下手里的活，惊恐的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一个同样扛着矿石的同伴，毫无征兆的栽倒在地，身体剧烈的抽搐起来。

　　“魔鬼！他被魔鬼附身了！”一个西班牙监工反应过来，一边用西班牙语咒骂，一边害怕的后退，拔出了腰间的火枪。

　　周围的印加矿工也吓得四处逃散，用克丘亚语惊恐的呼喊着山神的名字。

　　马丘离得最近，他看的最清楚。倒地的人叫亚瓦尔，昨天还和他分过一块玉米饼。此刻，亚瓦尔的身体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曲，嘴里吐着白沫，眼球暴突，像是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最吓人的是他的皮肤。

　　亚瓦尔古铜色的皮肤下，很快浮现出一道道青黑色的条纹。那条纹像是活的，从他心脏的位置开始，像黑色的闪电一样，飞快的朝着脖子和四肢蔓延。

　　“黑色的……闪电……”马丘的脑子里，立刻闪过这个词，和一个死去水手临死前说的话对上了。

　　“吼——！”

　　就在所有人都被吓住时，地上的亚瓦尔突然不抽了。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双眼通红，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朝着身边最近的一个矿工扑了过去。

　　砰！

　　火枪响了。

　　那个西班牙监工到底还是开了枪。铅弹打中亚瓦尔的胸口，炸开一团血雾。但中枪的亚瓦尔只是身体晃了晃，竟然没有倒下。他好像感觉不到疼，转过头，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死死盯住开枪的监工。

　　“退后，撒旦！”那监工吓得魂都快没了，一边后退一边在胸前画十字。

　　亚瓦尔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猛的朝监工扑去。

　　可他只冲出两步，身体就猛的一僵。接着，鲜血从他的眼、耳、口、鼻里喷涌而出。

　　“噗通”一声，他直挺挺的向前倒下，再也没了动静。

　　矿洞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所有人粗重的喘息声。

　　一场后来被称为黑死神之吻的瘟疫，就这样，在这片土地上毫无征兆的开始了。

　　一个时辰后，库斯科城郊的临时医院里，已经挤满了人。

　　越来越多的矿工和跟他们接触过的人，开始出现和亚瓦尔一样的症状。先是高烧不退，胡言乱语，然后皮肤上浮现出可怕的黑色闪电花纹，最后在疯狂中攻击他人，七窍流血而死。

　　“上帝啊……救救我们吧……”

　　负责此地的西班牙随军教士迭戈，跪在一排排临时病床前，声音沙哑的祈祷着。他白色的教士袍，早已被病人的呕吐物和血弄脏了。

　　作为一名医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神父！神父！又一个不行了！”一个助手连滚带爬的跑过来，脸上全是惊恐。

　　迭戈神父麻木的站起身，走到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印加姑娘，她早上还好好的，只是因为给发病的父亲送了碗水，下午就倒下了。此刻，她的身体烫得吓人，嘴里胡乱喊着太阳神的名字，黑色的闪电已经蔓延到了脸上。

　　“放血！快！给她放血！”迭戈神父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对助手喊道，“这是魔鬼的热病，必须把体内的脏血放出来！”

　　助手颤抖的用消过毒的小刀划开女孩的手腕。但是，流出的血不是鲜红色，而是一种近乎黑色的粘稠液体，流出一点就凝固了。

　　女孩的病情没有丝毫缓解，反而因为剧痛发出了更凄厉的尖叫。

　　“没用的……都没用的……”迭戈神父跌坐在地，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圣水没用，祈祷也没用。我们从欧洲带来的所有草药，对它都像是喂给石头！这不是凡间的疾病，这是……这是上帝对这片土地的审判！”

　　他看着眼前的惨状，闻着空气中浓重的死亡气息，知道一种比火枪和刀剑更可怕的东西，已经降临了。

　　三天后的傍晚，疫情彻底失控。

　　瘟疫以惊人的速度，从土着矿工蔓延到了西班牙士兵，甚至总督府的一个书记官，在午宴时也突然倒地，身上开始浮现出死亡的标记。

　　“火！把他们全都烧了！”

　　殖民地总督府内，库斯科总督，埃尔南多·皮萨罗，一个肥胖残暴的西班牙贵族，在知道自己的书记官也感染了这魔鬼之病后，终于彻底疯了。他在挂着名贵挂毯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大声咆哮。

　　“听我命令！从现在开始，全城戒严！”他通红的眼睛扫过面前不敢出声的军官和官员们，声音里透着杀气。

　　“所有出现症状的人，不管他是印加人还是我们自己人！立刻给我拖出城外！连同他的家人、他的房子、他养的狗！全部烧掉！烧成灰！”

　　“总督大人！三思啊！这其中……还有我们的士兵……”一个年轻的军官试图劝说。

　　“闭嘴！”皮萨罗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指着他，“你想和那些被诅咒的家伙一起被烧成炭吗？任何同情、包庇病人的人，一律同罪！”

　　他喘着粗气，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不管这是什么病！我只知道，火焰，能净化一切！”

　　于是，一场人为的灾难降临在库斯科。

　　一队队头戴铁盔的西班牙士兵，冲进那些低矮的土着村落和贫民区。他们踹开房门，将那些刚出现高烧症状，甚至只是因为害怕而哭泣的人们，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拖了出来。

　　哭喊声和求饶声在库斯科的夜空下回荡。

　　城外的空地上，早已堆起了一个个巨大的柴堆。被拖来的人们，被粗暴的推上去，和他们的家当、和冰冷的尸体堆在一起。

　　“点火！”

　　随着军官一声令下，无数火把被扔了上去。

　　轰的一声，浇了油的木柴瞬间燃起大火，火焰映红了夜空，也映着西班牙士兵们麻木的脸。大火之中，无数人影在挣扎，在哀嚎，最后都化为了焦炭。

　　地狱般的日子持续了十天。

　　库斯科城外，焚烧的黑烟终日不散，那股焦臭味甚至飘进了安第斯山脉的风里。绝望笼罩了所有幸存者。他们躲在角落里，等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被神抛弃时，救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了。

　　那是一个清晨，一支奇怪的队伍，出现在城外一个几乎被瘟疫毁掉的印加村落。

　　他们大约几十人，为首的是几个高鼻深目的白人，但没穿西班牙人的铠甲，而是穿着干净的白色亚麻长袍。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同样穿白袍、神情严肃的印加人。

　　他们走进村子，脸上没有对瘟疫的恐惧。他们没有武器，手里只捧着食物、清水，和一些他们称为圣药的草药。

　　“神父！快看！那些人……他们不怕魔鬼病！”一个躲在钟楼上观察的西班牙哨兵，惊恐的对身边的同伴喊道。

　　只见那群白袍人，径直走进了一间传出痛苦呻吟的屋子。片刻之后，他们竟然将一个身上已经开始浮现黑色花纹的印加老人，搀扶了出来。

　　他们将干净的水和食物喂给他，为他清洗身体，然后由为首的白袍人，将一碗墨绿色的汤药，亲口喂他喝下。

　　老人喝下汤药后，原本狂躁的神情竟然渐渐平静下来，身上的高烧似乎也开始消退。虽然皮肤上的黑色花纹依旧吓人，但他至少不再像一头野兽了。

　　“是神迹！是神迹啊！”

　　看到这一幕的印加村民们，纷纷从藏身处跑了出来，跪倒在这群白袍人面前，用力的磕头。

　　为首的白袍人，是个四十岁左右，有一双浅蓝色眼睛的男人。他面带微笑，用一种比迭戈神父更流利的克丘亚语，对众人柔声说道：

　　“起来吧，太阳神的子孙们。我乃智者会的使徒，马特奥，奉无垢之光的指引，前来拯救你们。”

　　“你们所经历的，是旧神降下的惩罚，也是一场考验。”马特奥的声音沉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抛弃你们对黄金的贪婪，抛弃软弱的旧神。只要信奉我们带来的无垢之光，接受圣药的洗礼，你们的灵魂将得到永恒的救赎。肉身的痛苦只是暂时的，纯净的灵魂才能进入那没有饥饿、没有压迫、没有死亡的真空家乡。”

　　他的一番话，对于这些在绝望中挣扎了半个多月的人来说，如同天籁。

　　他们所到之处，瘟疫蔓延的速度真的变慢了。他们带来的食物和药品，虽然治不好重症病人，却极大的安抚了人心。

　　越来越多的印加人，将他们奉为神明。而西班牙人，在亲眼见到马特奥一行人安然无恙的和病人接触后，也对他们产生了敬畏，皮萨罗总督甚至派人送来财物，请求他们出手救助城里的西班牙士兵。

　　就这样，只用了半个月，“智者会”这个名字，和他们信奉的“无垢之光”，就成了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希望。

　　入夜，村落里燃起了篝火。

　　一个叫库西的印加少年，感激的看着那些正在分发食物的白袍使徒。他的母亲就是被这些人从高烧中救回来的。在他看来，这些人就是真正的神。

　　深夜，他想起母亲的药还没领，便悄悄的溜向白袍人们居住的帐篷。当他靠近那顶最大的，属于马特奥使徒的帐篷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低声交谈，语气很兴奋，说的不是克丘亚语，而是他听不懂的语言。

　　好奇心让他悄悄的掀开帐篷的一角，向里望去。

　　里面的景象，让他瞬间僵住。

　　帐篷里没有神，只有几张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桌子。而马特奥，那个被所有人当成救世主的男人，正和几个同伴，围着一具刚抬进来的，因瘟疫而死的同村人的尸体。

　　他们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只有一种狂热和专注。

　　马特奥戴着薄手套，熟练地切开死者的皮肤，无视了那吓人的黑色花纹。他身旁的一个助手，则用一根马丘从未见过的玻璃管，从死者已经凝固的黑色血液中，小心的抽取着什么。

　　那是一种近乎黑色的粘稠液体。

　　他们将液体注入一个银色金属小瓶中，仔细的封存好，脸上的表情，像是收藏家得到了绝世珍品。

　　“完美的样本。”马特奥用一种兴奋的语调，对同伴低语，“毒株的活性和稳定性，比上一批高了至少三个百分点。通知舰队，可以准备……最终的投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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