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徐学士的保命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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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二十二日。

  天亮了。

  京城的禁令没解,人心,比锁死的城门更沉。

  刑部。

  都察院。

  大理寺。

  三法司联合过堂。

  这是大明朝堂的最高审判。

  审的,是能动摇国本的泼天大案。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

  三法司的主官坐成一排,个个脸色发青,眼里的血丝混着压不住的惊恐。

  于谦和沈炼没来。

  但谁都清楚,今天这场审判的每个字,都会一字不差的送进宫里,摆在皇帝父子的案头上。

  堂下,乌压压跪了一片。

  有被拖下水的武将,有哭天抢地的官员家眷。

  所有人的视线,都盯在最前面那三道狼狈的人影上。

  武清侯石亨。

  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

  前内阁学士徐有贞。

  曾经呼风唤雨的三个巨头,如今成了跪在堂上的囚犯。

  “带逆贼!”

  惊堂木一响,三人被粗暴的推搡到公堂正中。

  石亨最惨,手脚都上了重镣,走一步,铁链子就哗啦啦的响。

  可他脖子梗着,乱发披散,满脸的油污盖不住那股悍气。

  他死死瞪着堂上的主审官,眼神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

  “我呸!一群乱臣贼子!伪帝的走狗!”

  石亨朝着堂上啐出一口血沫。

  “老子在沙场为国卖命的时候,你们他娘的还在穿开裆裤!朱祁钰得国不正,人人得而诛之!老子就是时运不济,有种现在就砍了老子!”

  他还在咆哮,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曹吉祥就彻底蔫了。

  他瘫在地上,一团软肉,平日保养的脸,此刻不见半点血色,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还陷在被小禄子擒住的那个晚上。

  那个血亲复仇的眼神,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

  他完了。

  没机会了。

  而徐有贞,最特别。

  他跪的笔直,囚服都整理的没什么褶皱。

  不吵也不闹。

  只是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在堂内每张脸上飞快的刮来刮去。

  他在腐烂的尸体堆里,拼命寻找活命的机会。

  “肃静!”

  主审官又是一拍惊堂木。

  “石亨,事到如今,你还敢咆哮公堂!昨夜宫中搜出你与曹吉祥徐有贞往来的逆信,便是铁证!你还有何话可说?”

  “哈哈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石亨狂笑。

  “成王败寇罢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只是别忘了,我石亨在京营十几年,底下的弟兄,可都看着呢!”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堂上几个官员的脸都变了。

  京营虽被于谦暂时稳住,但石亨的旧部根扎的深,确实是个大麻烦。

  气氛僵住。

  一个吏部的小官,忽然从旁听席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嚎啕大哭。

  “冤枉啊!诸位大人!下官冤枉啊!”

  他指着石亨,声音凄厉。

  “下官只是在石侯爷府上吃过几次酒,他高谈阔论,下官不敢不听啊!谋逆的事,下官是半个字都不知道啊!”

  这一嗓子,点燃了火药桶。

  “对啊!大人!我等也是!”

  “徐学士几次邀我等赏雪作诗,谈的都是风月,谁知道他心里藏着鬼!”

  “曹公公权势滔天,他赏的东西,我们哪敢不收啊!”

  一时间,堂下那些被牵连的官员全炸了。

  一个个抢着跪出来,拼命把自己摘干净。

  更有甚者,为了表忠心,开始狗咬狗。

  “李侍郎!我看见你前日还给石府送过礼!”

  “你胡说!王主事,你儿子不就是靠着曹公公的路子,才进的国子监吗?”

  公堂之上,乱成一锅粥。

  所谓的同党,所谓的情谊,死到临头,碎的连瓦片都不如。

  这就是东宫那位小爷的计策。

  不急着定罪。

  先给个“坦白从宽”的梯子。

  再把所有人关进一个笼子。

  让他们自己咬。

  看着眼前这出丑陋的闹剧,徐有贞那双搜寻的眼睛,骤然一亮。

  他找到了!

  他的活路,就在这片混乱里!

  “肃静!都给我肃静!”

  主审官声嘶力竭的喊,场面却越来越失控。

  “且慢!”

  一声尖叫,撕裂了所有噪音。

  一直沉默的徐有贞,猛的抬起头。

  他跟疯了一样,披头散发的挣扎,对着堂上嘶吼。

  “我有话说!我有天大的话要说!”

  所有视线,都被他扯了过去。

  徐有贞看着主审官,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笑。

  “大人,你以为这案子,就我们三个人吗?”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堂上堂下那些惊慌的脸。

  “我告诉你,你错了!大错特错!”

  “这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有几个是干净的?有几个没收过我们的银子?有几个没跟我们通过气?”

  他停了停,甩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我这里,有一本账册!”

  帐册!

  这两个字一出,公堂上,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官员,脸“唰”的白了。

  徐有贞欣赏着这些人的恐惧,笑的更得意了。

  “这本账册,记录了我入阁以来,与朝中各位同僚的每一笔人情往来!小到一顿饭,大到几千两的炭敬冰敬,白纸黑字,一笔不落!”

  他盯着主审官,一字一顿的说。

  “大人,这案子要是查下去,您猜猜,这朝堂,还能剩下几个人来上朝?”

  “到时候,恐怕就不止我们三个跪在这了!”

  “法不责众啊,大人!”

  轰!

  整个公堂彻底炸了。

  这哪是求活。

  这他妈是掀桌子!

  这是要把整个朝廷都拖下水,大家一起完蛋!

  石亨停止了咆哮,愣愣的看着徐有贞,眼里尽然透出佩服。

  他是个武夫,玩不转这套。

  这读书人的心,真他娘的黑!

  堂上的主审官手都开始抖。

  他做不了主,这事太大了。

  要是真有这本账册,一旦捅出去,大明的官场就要塌掉一半!

  “将。。。将徐有贞。。。暂且押下!”

  他结结巴巴的下令。

  “此案案情重大,本官需即刻进宫,请陛下圣裁!”

  东宫,毓庆宫。

  朱见济坐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手里拿着几个小旗子,专心的摆弄。

  那是他让李泰做的京城防务图。

  沈炼快步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忧虑。

  他将一本封皮发黑的陈旧册子,恭敬的放在了朱见济手边的案几上。

  “殿下,这就是徐有贞的那本账册。”

  “哦?”

  朱见济放下小旗子,看都没看那账册一眼,只是端起旁边的温牛乳,小口喝着。

  “他倒是聪明,用这东西来保命。”

  沈炼躬身。

  “殿下,此物非同小可。微臣粗略翻看了一下,牵连之广,简直吓人。从六部到地方,几乎都有波及。若是真的查到底。。。”

  “查到底?”

  朱见济笑了,嘴边还沾着一圈白色的奶渍。

  “为什么要查到底?”

  “殿下,这。。。”

  沈炼愣住了。

  朱见济放下牛乳杯,拿起那本能让大明官场地震的账册,指尖随意的翻了两页。

  “沈先生,这朝廷是一间旧屋子。徐有贞把话挑明了,这屋子里,到处都是啃食木头的白蚁。你是想一把火把整栋屋子烧个干净,还是当个高明的木匠?把蛀的最狠的木头换掉,再用药把剩下的白蚁都给圈养起来,让它们听话?”

  沈炼浑身一震,呆立当场。

  扒白蚁。。。圈养起来,为己所用?

  这是何等想都想不到,又何等高明的帝王手段!

  朱见济合上账册,淡淡的说。

  “杀光他们,谁来给父皇办事?谁来推行我的新政?我大明再经不起一次空印案郭桓案了。”

  他站起身,走到烛火旁。

  “殿下的意思是。。。”

  沈炼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东西,不能捅出去。它不是摆上公堂的罪证。”

  朱见济的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光,那神情远超一个九岁孩童的年纪。

  “它是悬在某些人头顶上的一把刀,也是拴住他们的一条链子。”

  当夜,京城一处僻静宅邸。

  户部右侍郎李默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中衣。

  他名声清廉,却也曾收过徐有贞一幅价值千金的前朝字画。

  门外,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谁?”

  “李大人,东宫有请。”

  门外人的声音不大,却让李默双腿一软,差点瘫倒。

  半个时辰后,东宫密室。

  李默跪在地上,浑身筛糠一样的抖。

  他面前,九岁的太子殿下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双脚甚至够不着地,正专心致志的摆弄一个木制鲁班锁。

  太子不说话。

  密室里,只听得见李默的喘气声。

  一声比一声粗。

  心跳擂鼓。

  每一息,都是煎熬。

  终于,朱见济似乎玩腻了。

  他将鲁班锁往桌上一放,抬起头,露出了一个孩子的笑容。

  “李大人。”

  “臣。。。臣在。。。”

  “本宫听说,你家有一幅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画的极好?”

  李默的脑袋“嗡”的一声,魂都快飞了。

  那正是徐有贞送他的!

  果然在账册上!

  “殿。。。殿下。。。臣。。。臣有罪!”

  他拼命的磕头。

  “有罪?”

  朱见济歪了歪头。

  “本宫没说你有罪啊。本宫只是觉得,李大人这样清廉,又懂书画的好官,若因为一点小小的人情往来就被埋没了,岂非是我大明的损失?”

  说着,他从旁边的册子里,撕下了一页纸。

  当着李默的面,他将那页纸,缓缓的,伸向了身旁的烛火。

  火焰,升腾。

  纸张在火中卷曲,变黑,最后化为一缕飞灰。

  上面记录的罪证,烟消云散。

  李默呆呆的看着那团火焰,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重生。

  “本宫觉得,摊丁入亩的国策,要想在户部顺利推行,就需要像李大人这样有魄力,有担当的干臣。”

  朱见济的声音,平静的在说天气。

  “你说呢,李大人?”

  李默的身体还在发抖,但那不是恐惧。

  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被人拿住命脉的臣服。

  他重重的,将额头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

  “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见济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从案几上拿起一本新的名册,用朱笔在李默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圈。

  门外,还有一个又一个坐立不安的大臣,正在等待着决定他们命运的召唤。

  再今天起,这朝堂之上,将会多出许多新政最坚定的“拥护者”。

  他们或许心有不甘。

  但他们的脖子上,都套上了一条来自东宫的,无形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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