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受私赏，只念公忠

　　四月二十三日。

　　大朝会。

　　奉天殿。

　　天光透过巨大的菱花窗格，照着殿内飘浮的灰。

　　汉白玉地面光得能映出人影。

　　却照不透底下百官心里的鬼。

　　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

　　文武百官分站两列，一个个穿着新朝服，却个个跟霜打了的鹌鹑一样，垂着脑袋，连喘气都小声小气的。

　　昨天那场三法司的会审，是一场风暴。

　　官场最后那点脸皮，被撕了个干净。

　　徐有贞那本要命的账册，虽说没公布，可消息还是长了腿，跑进了京城每个官老爷的耳朵里。

　　有的人腿肚子直哆嗦，一宿没合眼，就等着今天被锦衣卫从队里拖出去。

　　有的人却心头发烫，昨晚被太子“请”去东宫喝茶，丢了半条命，也拿到了未来的船票。

　　更多的人，是纯粹的懵和怕。

　　他们低着头，眼角余光偷偷瞄着队伍最前头的那几个人。

　　兵部尚书于谦，胡子头发都收拾的干净，老迈的身子站得跟杆枪似的。

　　他后头几个兵部的堂官，也都把腰杆挺的笔直。

　　东宫洗马沈炼，以阁臣的身份，站在了文官队里，脸上一片平静。

　　武将那边，一个年轻过头的身影，穿着身扎眼的禁军指挥使官服，正是郭勇。

　　他身后的京营将领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跟木头桩子一样。

　　谁都门儿清。

　　这朝堂，一夜的功夫，天换了。

　　“皇上驾到——！”

　　司礼监太监特有的尖嗓子，把所有人的魂都喊了回来。

　　众人齐刷刷跪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一身龙袍，大步走上御阶，坐上了龙椅。

　　他脸色还有点白，但眉眼里的那股子郁气没了，换上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锐利。

　　从鬼门关爬回来，看什么都不一样了。

　　“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大殿又回到了一片死寂。

　　朱祁钰的视线扫过底下，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朱见济穿着一身缩小版的太子朝服，小小的身子站在文官队列最前头，却像根定海神针。

　　这摇摇欲坠的朝堂，有了主心骨。

　　朱祁钰胸口一热。

　　那是一种骄傲，感激，还有后怕混在一起的滋味。

　　他吸了口气，声音响彻大殿。

　　“诸位爱卿，四月二十日夜里京城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

　　底下没一个人吭声，只有沉重的呼吸。

　　“石亨，曹吉祥，徐有贞，身为朝廷重臣，不思报国，反倒包藏祸心，勾结南宫，想杀了朕和太子，颠覆大明！”

　　“幸亏祖宗保佑，有于谦，郭勇这些忠臣义士拼死护驾，朕和太子才保住了命，大明才免了一场天大的灾祸！”

　　皇帝的声音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君临天下的威严。

　　他说完，没管底下官员的反应，而是把视线，完完全全的投向了朱见济。

　　那目光，热得能把人烧化了。

　　“但是，这一仗的头功，不是于谦，不是郭勇，也不是禁军的将士们。”

　　朱祁

　　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下御阶。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傻了。

　　皇帝，竟然走下了他的宝座！

　　他要干什么？

　　百官惊愕的注视下，朱祁钰走到了朱见济的面前，伸出双手，扶住了自己儿子的肩膀。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此役首功，是我大明太子，朕的皇儿，朱见济！”

　　轰！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是太子，看穿了奸贼的阴谋，用九岁的身子，设下了连环计！”

　　“是太子，亲自面对危险，用闪光弹烟雾弹那些神物，打退了刺客，保了朕的周全！”

　　“是太子，雷霆三策，封城，稳军，抓人，弹指之间，就定下了乾坤！”

　　“更是太子，一句话诛了逆贼的心，献上‘废为庶人’的法子，不见血的刀，就让逆贼头子精神垮了，永绝后患！”

　　朱祁钰每说一句，百官的脸色就白一分，心里的浪头就高一丈。

　　他们想过太子在这事里立了功。

　　但哪敢想，功劳大到了这个地步！

　　这哪里是九岁的娃？

　　这简直是算无遗策，杀伐果断的妖孽！

　　一些曾经还对东宫有意见的老臣，此刻只觉的后脖颈子发凉，冷汗直冒。

　　朱祁钰说完，眼里的父爱和欣赏快要溢出来了。

　　他转过身，面对群臣，拔高了声音，郑重的宣布。

　　“朕的儿子，有经天纬地之才，有定国安邦之能！朕以为，太子功劳，惊天动地！朕决定，加封太子为‘摄政王’，代朕监国，总领朝政！所有军国大事，都由太子裁决！”

　　“什么？”

　　“监国？”

　　人群彻底炸了。

　　一个九岁的孩子，监国？

　　这在大明朝，是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的事！

　　这是要把江山都交给他啊！

　　于谦和沈炼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他们清楚太子厉害，但皇帝这赏赐，太重了。

　　这是捧杀！

　　要把太子活生生的架在火上烤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嫉妒，惊骇，不信，崇拜。。。

　　万千视线，如刀如剑。

　　朱见济心里直翻白眼。

　　好家伙，老爹你这是给我上强度啊！这剧本不对，你这是拉满仇恨值，逼我赶紧走流程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高高兴兴接下这份天大的恩宠时。

　　朱见济动了。

　　他轻轻挣开父亲的手，然后撩起衣摆，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金砖上。

　　“父皇！”

　　这一声，喊的满是感情，带着哭腔。

　　他抬起头，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已经挂上了两行泪珠。

　　百官都看傻了。

　　这。。。这是演的哪一出？

　　朱祁钰也愣了。

　　“济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朱见济却重重的磕了个头，声音发哽，却清晰的传遍了大殿。

　　“父皇，儿臣万万不敢受这个封赏！”

　　“您是君，儿是臣。儿为君死，是臣子的本分！”

　　“您是父，儿是子。儿为父亡，是天经地义！”

　　“昨晚的事，儿臣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功名，不是为了利禄，只是因为看见父皇身处危难，儿臣心里跟刀割一样，所以才不顾自己，拼死一搏罢了！”

　　他的声音不大。

　　却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份孝心，那份赤诚，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臣，甚至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

　　好一个孝子！

　　好一个贤太子！

　　朱见济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儿臣才九岁，学问浅，德行也差，哪有什么德行和能耐，敢当‘监国’两个字？父皇春秋鼎盛，是我大明万民的福气，儿臣只愿跟在父皇身边，天天听您教诲，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这泼天的功劳，儿臣更是不敢要！”

　　说完，他又是一个响头。

　　“请父皇收回成命！要是父皇非要赏，就是把儿臣放在不忠不孝的地方！儿臣。。。儿臣宁愿长跪不起！”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孝心，又谦虚的说自己能力不行，更把球踢了回去。

　　你再赏我，你就是不疼我，就是害我！

　　朱祁钰看着跪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哭的“伤心欲绝”的儿子，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这个小滑头！

　　但他心里更多的是骄傲。

　　看看！

　　这是朕的儿子！

　　有经天纬地的大才，更有视权力如粪土的品德！

　　古代的圣贤，也就这样了吧！

　　朝堂上，那些原来还嫉妒的官员，这会儿也不得不从心底里佩服。

　　面对“监国”这种一步登天的诱惑，太子殿下竟然能这么干脆的拒绝。

　　这是何等的心性！何等的贤德！

　　于谦第一个站了出来，躬身道。

　　“陛下，太子殿下仁孝谦恭，真是国家的大幸！臣以为，殿下的话，句句真心，还请陛下体察。”

　　“臣等附议！”

　　沈炼和一众“被自愿”的官员立刻跟上。

　　大势所趋。

　　朱祁钰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亲自上前，把朱见济扶了起来。

　　“好，好，好！朕的麒麟儿！既然你不愿意，朕不逼你。”

　　他慈爱的给儿子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又说。

　　“你不愿受赏，朕依你。但这次平叛，有功之臣，不能不赏！”

　　朱见济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立刻收了哭声，擦干眼泪，拱手道。

　　“父皇圣明！儿臣正有此意！”

　　“昨夜要不是于少保坐镇中枢，在内定策，更是不怕危险，一个人进了京营，一杯酒，就解了石亨的兵权，京师早就烂了！”

　　他转向于谦，深深一揖。

　　“于少保，国之柱石！儿臣恳请父皇，加封于谦为太子太保，入主内阁，参预机务！”

　　于谦浑身一震，连忙出列要推辞。

　　朱见济不给他机会，又转向郭勇。

　　“禁军指挥使郭勇，忠勇无双！昨夜率东宫卫，以少打多，血战不退，身上中了好几刀，才保住了宫城不失！儿臣恳请父皇，授郭勇实职，总领京师三大营！并擢升其父，大同总兵郭登为左都督！”

　　郭勇虎目圆睁，激动得浑身发抖，猛的单膝跪地。

　　朱见济再次转向沈炼。

　　“东宫洗马沈炼，计谋百出！运筹帷幄，调度有方！更难得的是，他替儿臣挡下了本该由儿臣处理的脏活累活。那本帐册，要是处理不好，会动摇国本。沈先生不眠不休，一夜之间，就把这颗炸雷化于无形！这样的大才，只当一个洗马，太屈才了！儿臣恳请父皇，擢沈炼入文渊阁，为内阁大学士！”

　　沈炼深深吸了口气，对着朱见济的方向，长揖及地。

　　最后，朱见济看向了队列末尾，一个穿着不起眼官服，正激动得抓耳挠腮的干瘦中年人。

　　“还有一个人，功不可没！”

　　“格物院主事，李泰！”

　　“要是没有他研制的神机妙物，昨晚我们，都成了刀下鬼！这是大功！儿臣恳请父皇，将格物院正式列入朝廷编制，挂在工部下头，由李泰出任格物院院判，官晋三品！并拨银十万两，充作研发之用！”

　　李泰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都懵了。

　　当“十万两”三个字砸下来时，他两眼一翻，竟是激动得直接晕了过去。

　　好在旁边的同僚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一时间，整个奉天殿，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神仙的眼神看着朱见济。

　　太子殿下他。。。他把所有的赏赐，都给了别人！

　　他为自己，一分一毫都没要！

　　而他举荐的这些人，于谦，沈炼，郭勇，李泰。。。正是这次事变之后，权力的核心位置！

　　内阁。

　　军队。

　　科技。

　　特务。

　　通过这场精彩绝伦的政治表演，他不但给自己赢得了“仁孝贤德”的无上名声，更是没露一点痕迹的，就把自己的核心班底，堂堂正正的安插进了国家权力的中枢！

　　好手段！

　　神乎其技！

　　朱祁钰看着自己儿子这一连串的操作，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最后是满心的激赏。

　　他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不求私赏，只念公忠’！”

　　“准奏！”

　　“朕全都准了！”

　　“传朕旨意！加封于谦为太子太保，入职文渊阁！”

　　“擢升郭勇为京营总兵，节制三军！”

　　“擢升沈炼为文渊阁大学士！”

　　“设格物院，命李泰为院判，官居三品！国库拨银十万两，即刻到帐！”

　　一道道圣旨，像雷一样劈下来。

　　一个以东宫太子为绝对核心，崭新而强有力的权力集团，在这一刻，正式宣告诞生！

　　朝会散去，百官们一个个神情复杂的走出奉天殿。

　　从今以后，这大明的天下，怕是真的要变了。

　　朱见济走在回东宫的路上，背后的那些目光，有敬有畏，他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权力和名声都到手了，下一步，就是大刀阔斧的改革。

　　只是。。。

　　他想起了石亨密牢里，那个宁死不屈，咬舌自尽的东宫卫。

　　这江山是稳了。

　　可那些为此丢了命，流了血的无名英雄，又该怎么被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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