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三章

　　长安城，朔风如刀。

　　太极宫甘露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李治心头莫名涌起的寒意。

　　沉沉睡去，跌入一场光怪陆离、又透着诡异温存的梦境。

　　梦中温汤泉，本该氤氲的雾气一丝也无。

　　巨大的汉白玉池，空荡冰冷，池底光滑如镜。

　　王皇后与萧淑妃，身着旧时宫装，容颜依稀，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哀愁，静坐于干涸池底。

　　无水，无暖，唯有无边死寂。

　　“陛下……”王皇后抬头，眼神空洞，声音飘渺，“此池……缘何无水？妾身……好冷……”

　　萧淑妃痴痴凝望池壁上方虚无的天空，喃喃低语：“阳光……妾好想……再见见阳光……”

　　李治欲近前，欲询问，双脚却如生根。

　　张口欲言，竟发不出丝毫声响。

　　巨大的悲恸攫住心魄，眼睁睁看着两个曾与他肌肤相亲、孕育子嗣的女子，在这无水冰冷的“温泉”中，渐渐变得透明……

　　“啊！”李治猛地自榻上坐起，冷汗浸透寝衣，心鼓如雷。

　　梦境太过真切，那枯涸池底，那绝望眼神，如冰藤缠绕心间。

　　“陛下？”值夜的王伏胜闻声急趋近前，小心点亮烛火。

　　烛光下，李治面无人色，惊悸未消。

　　他挥退欲上前的宫人，独留王伏胜。“伏胜……”李治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皇后……与淑妃，她们……今在何处？”

　　王伏胜心头剧震。

　　自王皇后因厌胜被废、萧淑妃因大闹朝堂遭幽禁，两人早已被打入掖庭深处最不堪的角落。

　　陛下……陛下怎会突然问起？他不敢隐瞒，亦不敢妄言，垂首低声道：“回陛下，废后王氏、废妃萧氏……现囚于……太极宫西北角掖庭深处，一处……一处封闭院落。”

　　“果真封闭？”李治追问，梦中寒意复涌。

　　王伏胜头垂得更低，几触胸口：“是……门窗俱以砖石封死，只……只在墙上凿一尺许小洞，每日……每日由宫人由此递送……粗粝饭食清水，形同……形同黑牢。”

　　“黑牢……递送饭食……”李治喃喃，梦中那无水枯池景象瞬间清晰。

　　墙上小洞，不正是梦中她们仰望天空、渴求阳光的“出口”？

　　一股混杂着愧疚、怜悯与莫名恐惧的情绪猛烈冲撞心扉。仿佛能听见高墙之内，无声的哀嚎。

　　“备辇！”李治霍然起身，声音带着急切，“朕……要去看看。”

　　“陛下，此刻尚在夜半，不若明早……”

　　“罢了，那就明早去。”李治复躺下，却再难入眠。

　　翌日，天未明。

　　掖庭深处，荒僻阴寒。

　　一处高墙环绕的院落，如巨大坟茔，死寂无声。

　　斑驳墙面上，尺许见方洞口，黑黢黢，似野兽贪婪之口。

　　寒风卷残雪，自洞口灌入。

　　李治立于高墙外，王伏胜提灯笼，光线昏黄摇曳。

　　示意守卫开启院门旁仅供一人侧身的小门。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腐、秽物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院内荒草蔓生，唯两间低矮破败土屋。

　　门窗果被厚砖石封死，仅余传递食物的墙洞。借灯笼微光，李治凑近洞口，向内望去。

　　屋内昏暗，难辨陈设。

　　洞口微光中，依稀见两个蜷缩于冰冷草堆的身影。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早失昔日容颜。

　　似被惊动，屋内人茫然抬头，望向光源。

　　“谁……？”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是王皇后。

　　浑浊的眼努力辨认洞外模糊人影。

　　当目光终于聚焦李治脸上时，那双死寂眼眸骤然亮起，随即被汹涌泪水淹没，“陛……陛下？是陛下么？”挣扎欲爬向洞口，却因虚弱寒冷摔倒在地。

　　萧淑妃亦认出李治，发出一声凄厉如夜枭的哭嚎：“陛下！陛下！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此地……此地是地狱，地狱，妾身……妾身宁死，亦不愿待在此处。”

　　李治心如刀绞，眼前惨绝之景，比梦境更触目惊心。

　　昔日的皇后与宠妃，竟沦落至此，看着王皇后污垢手指竭力伸向洞口，看着萧淑妃形销骨立、状若疯妇，泪水瞬间模糊视线。

　　“是朕……是朕……”李治声音哽咽，满是悔恨伤痛，“朕……对不住你们……”

　　“陛下，”王皇后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闷响，不顾疼痛，泣血哀求：“至尊，至尊若念及一丝旧情……求您……求您开恩。

　　使妾等……使妾等再见天日，哪怕……哪怕一日，求陛下……赐此院一名……就叫‘回心院’，求陛下……回心转意。”“回心院”三字，字字泣血，含最卑微、最绝望的乞求。

　　萧淑妃亦止住哭嚎，只用那双刻骨恨意与最后希冀的眼，死死盯住洞外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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