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焚村之策

　　后山的夜晚，冰冷而潮湿。没有篝火，没有交谈，近百名林氏族人如同受惊的鹌鹑，蜷缩在预先勘察好的、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捂在怀里，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和着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更添几分凄惶。

　　林枫、林建功四人一直潜伏到月上中天，确认那三名叛军哨骑并未折返，北方也没有出现大队人马的火光，这才带着一身露水和紧绷的神经，悄然撤回山坳与大队汇合。

　　短暂的安全，并未带来任何轻松。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哨骑的出现，如同丧钟敲响，逃亡已不再是计划，而是迫在眉睫、必须立刻执行的唯一生路。

　　天刚蒙蒙亮，林老爷子便将所有能拿主意的族人——各房当家的、有威望的长辈，以及昨夜参与监视的核心青壮，召集到山坳深处一块相对平坦的巨石下。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深重的忧虑。

　　“哨骑已现，大军不日即至。”林老爷子的声音嘶哑，开门见山，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只有今天，甚至只有几个时辰。是立刻动身，深入黑风山脉，还是另想他法，今日必须有个决断！”

　　二叔林建功立刻接口，语气急迫：“爹，还有什么可想的？赶紧走吧！趁现在叛军大队还没来，我们能跑多远跑多远！深入山林，总能找到一条活路！”

　　“建功说得对！”一位堂叔附和道，“山里虽然难走，但叛军骑兵进不来，我们还有机会！”

　　大多数人都倾向于立刻动身，这是最直接的本能反应。

　　然而，林枫却缓缓摇了摇头。他站了出来，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爷爷，二叔，各位叔伯，直接逃入深山，看似是生路，实则……可能是死路一条。”

　　众人皆是一愣，不解地看向他。

　　“为何？”林建功皱眉问道。

　　林枫深吸一口气，开始阐述他思考了许久，甚至可以说是孤注一掷的计划：“原因有三。第一，叛军哨骑已经注意到林家庄。若我们举族消失，他们回报上去，叛军主力途径此地时，发现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会作何想法？”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他们会认为我们带着粮食和财物逃了！而且逃不远！必定会派出小队步兵，甚至分出一部分骑兵，进入山林追索！我们这支拖家带口、行动迟缓的队伍，能在熟悉地形的叛军追捕下逃掉吗？”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让不少主张立刻逃跑的人打了个寒颤。他们只想着躲进山里，却没想到叛军会追进来！

　　“第二，”林枫继续道，“就算我们侥幸暂时摆脱追兵，如此大规模的迁徙，痕迹明显，很难完全掩盖。一旦被叛军缀上，或者被其他流民、土匪发现我们的踪迹，后果不堪设想。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一块移动的、缺乏自卫能力的肥肉。”

　　众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林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摆脱追索的时间，需要拉开距离的时间，需要让所有人——包括叛军和其他觊觎者——都认为我们已经‘死了’的时间！”

　　“死了？”林老爷子瞳孔一缩，紧紧盯着林枫，“枫儿，你此话何意？”

　　林枫迎接着祖父和所有族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的计划是——焚村！制造林家庄已被叛军或流寇焚毁，村民或被屠戮或已被掳走的假象！”

　　“什么？！”

　　“焚村？！”

　　“烧了我们祖祖辈辈的家？！”

　　巨石之下，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质疑声，怒吼声交织在一起，比之前任何一次争论都要激烈！

　　“疯子！林枫你疯了！”二婶王氏第一个跳了起来，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烧了村子？那我们以后回来住哪里？祖宗基业都不要了吗？你这是要让我们变成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啊！”

　　“绝不能烧！”三叔公气得浑身发抖，拐杖重重顿在地上，“林家庄是我们的根！祠堂还在那里！列祖列宗的牌位还在那里！烧了祠堂，惊扰先祖，这是大不孝！是天打雷劈的罪过啊！”

　　“枫娃子，这……这太极端了！”连一向支持林枫的二叔林建功，也露出了极度不赞同的神色，“没了村子，我们就算逃出去，以后怎么办？地已经要卖了，再没了房子，我们靠什么活？”

　　反对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向林枫涌来。焚村，这个提议太过惊世骇俗，太过挑战这些世代依附于土地的农民的心理底线！家，不仅仅是几间茅草屋，更是他们精神的寄托，是祖先的传承，是乱世中最后一点念想和回归的希望。

　　林枫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激烈的反应。他没有任何退缩，反而向前一步，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冰冷的、剖析现实的残酷：

　　“根？基业？念想？”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如果人都死绝了，还要根做什么？给叛军当柴烧吗？”

　　“如果祠堂被叛军占据，在里面杀猪宰羊，肆意污秽，列祖列宗就能安息了吗？”

　　“如果我们都成了叛军的刀下鬼，或者被掳去为奴为婢，这村子留着，又有什么意义？！”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砸得众人哑口无言。

　　“你们以为，我们走了，村子就能保住吗？”林枫语气带着讥讽，“叛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他们缺粮缺人，会放过任何可以掠夺的东西？等他们大队到来，发现村里空空如也，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一把火烧了村子泄愤！他们会掘地三尺寻找我们可能藏起来的粮食！到时候，村子一样会被毁，祠堂一样保不住！而且，他们会更加确信我们带着大量财物逃跑了，追捕会更坚决！”

　　“与其让叛军来烧，来亵渎我们的祖祠，不如我们自己来！”林枫的声音带着一种悲壮和决绝，“我们自己点燃祖宅，制造被战火摧毁的假象！我们可以提前将祠堂的牌位请出来，随身携带！只要牌位在，林家的魂就在！只要人在，林家就没有亡！”

　　“我们不是在毁掉根基，我们是在行金蝉脱壳之计！用一座注定保不住的空村，换取全族上百条性命的安全！用这一把火，斩断叛军追索的线索，让他们以为林家庄已成废墟，村民非死即虏，从而放弃对我们的追捕！为我们逃入深山，赢得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这把火，烧掉的是死物，换来的是活路！”

　　林枫的话语，如同狂风暴雨，冲击着每一个人的传统观念和情感底线。巨石之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山风的呼啸。

　　有人面露挣扎，有人眼神动摇，有人依旧顽固地摇头，也有人，如林老爷子，眼中闪烁着剧烈挣扎的光芒。

　　二婶王氏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任何有力的理由，只能无力地跌坐回去，喃喃道：“可……可那是我们的家啊……”

　　“活着，才有家。”林枫看着她，语气沉重，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再次转向林老爷子，深深一躬：“爷爷，孙儿知道此议惊世骇俗，有违人伦常情。但此乃绝境之中，唯一能最大程度保全我林氏血脉之法！请爷爷……决断！”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老爷子身上。

　　老人佝偻的身躯在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望向山下村庄的方向，那里有他生活了一辈子的祖宅，有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祠堂，有林家世代耕耘的土地……如今，却要亲手将它们付之一炬！

　　这其中的痛苦与挣扎，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叛军铁蹄踏入村庄，烧杀抢掠，祠堂被焚，祖坟被掘的惨状……也能看到，若按此计，族人或许真能争得一线生机，带着祖先的牌位，在远方重新扎根……

　　一边是注定毁灭的、承载着过去的身外之物。

　　一边是渺茫却真实存在的、关乎未来的血脉延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许久，许久。

　　林老爷子缓缓睁开双眼，那眼中已没有了挣扎，只剩下一种如同被烈火煅烧过的、冰冷的决绝。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的字眼却重若千钧：

　　“传令……”

　　“请出祠堂所有牌位，妥善包裹，由各房长子背负！”

　　“搜集引火之物，集中于村中各处，尤其是……祠堂与祖宅！”

　　“所有人，即刻准备，今夜……举火……焚村！”

　　最终的决定，带着血泪，轰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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