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最后的回望

　　流匪营地残余的篝火被迅速踩灭，三具尸体（两名流匪因伤势过重在投降后很快断气）被草草拖入附近的石缝，用乱石掩埋，尽可能抹去一切痕迹。缴获的两把还算完好的腰刀和那张猎弓被林建功等人珍而重之地收起，些许抢来的、沾着污秽的干粮被剥去外皮，勉强纳入行囊。整个过程迅速、沉默，带着一种初次杀人见血后的麻木和劫后余生的战栗。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时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或恐惧中。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所处的险境。处理完首尾，队伍不敢有丝毫停留，在林枫的低促命令下，再次启程，向着更高、更密的林莽深处跋涉。

　　每个人都透支着体力，强身健体丸带来的那股热流早已在厮杀和亡命奔逃中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肌肉的酸胀剧痛。但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停下。方才短暂的遭遇战，如同一次残酷的淬火，让这支原本主要由农夫组成的队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坚韧和警惕。他们紧握着手中简陋的武器，眼神不再仅仅充满悲伤，更添了几分对周围环境的审视和戒备。

　　林枫走在队伍中段，手臂上匕首留下的冰冷触感和方才生死搏杀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闪现。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调整着行进路线，尽量选择更难留下足迹的岩石地带和溪流边缘。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或许才刚刚开始。

　　不知又艰难行进了多久，天色依旧漆黑，但东方的天际似乎透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青灰色。他们终于攀上了一道较为陡峭的山脊。山脊如同巨龙的背脊，怪石嶙峋，风势也骤然变大，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歇……歇一口气吧。”林老爷子拄着木棍，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断断续续。他的体力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命令传出，早已筋疲力尽的族人们如蒙大赦，纷纷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息着，连喝水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下一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所有人的视线，越过脚下层叠的、墨染般的山峦，投向那遥远的身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视野的尽头，那片他们世代居住、如今已亲手焚毁的家园所在的方向，并非想象中的彻底黑暗。

　　一片巨大的、暗红色的、如同濒死巨兽残骸般的余烬，依旧顽固地烙印在深邃的夜空之下！几处未被完全焚毁的梁柱结构，或许是他们故意留下的祠堂主梁，仍在黑暗中顽强地燃烧着，吐出最后几点明灭不定的火舌，如同地狱敞开的门扉。

　　浓烟并未完全散去，形成一道巨大的、扭曲的、连接着大地与天空的灰黑色烟柱，即使在遥远的山脊上，仿佛也能闻到那股混合着木材灰烬、泥土焦糊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家”被焚毁后的悲凉气息。

　　那不再是温暖的火光，而是毁灭的烙印。

　　“家……没了……”

　　一个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所有人勉强维持的坚强。

　　压抑了整整一夜的悲恸、绝望、眷恋、彷徨……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面对着那片象征着一切成空的暗红余烬，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妇人们再也忍不住，相拥着低声啜泣起来，泪水划过沾满烟灰和尘土的脸颊。男人们则红着眼眶，死死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拳头攥得发白。孩子们被大人的情绪感染，茫然地看着那片陌生的“红光”，又看看悲泣的父母，小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无助。

　　二婶王氏没有哭出声，她呆呆地望着那片暗红，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或许是她藏起来的那根银簪，或许是她灶台边擦得锃亮的瓦罐，又或许是她刚刚嫁入林家时，在那间如今已化为灰烬的土屋里点起的第一盏油灯……

　　林老爷子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面向那片余烬的方向。山风呼啸，吹动他花白的须发，吹得他破旧的衣衫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他没有流泪，只是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死死地望着，仿佛要将那片焚尽了他一生守护之物的火焰，永远刻进灵魂深处。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挺直中蕴含的，是何等巨大的悲痛与沉重。

　　林枫站在祖父身旁，默然无语。他心中同样五味杂陈。那里有他穿越初醒时的茫然，有忍饥挨饿的痛苦，有二婶的刁难，也有母亲无声的关爱，妹妹依赖的眼神，族人们最初的质疑与后来的信任……短短数日，却仿佛经历了一生。如今，这一切都被那场大火彻底割裂。

　　故土，家园，过往……都已成为身后那片逐渐黯淡下去的余烬。

　　从此，他们不再是林家庄的村民，而是这乱世之中，无家可归、前途未卜的流亡者。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对未来的深深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每个人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青灰色渐渐晕染开，天，快要亮了。

　　林老爷子终于收回了目光，那目光中所有的激烈情绪仿佛都已沉淀，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他转过身，看着或哭泣、或呆滞、或绝望的族人，用沙哑到极点的声音，缓缓说道：

　　“看够了吗？”

　　“看够了，就记住它。”

　　“记住今天，记住这把火。”

　　“从今往后，林家庄，就只在咱们心里，在咱们背着的牌位上了。”

　　“路，还在前头。”

　　他没有再多说，拄着木棍，迈开了脚步，继续向着与那片余烬相反的方向，向着未知的、被晨雾笼罩的群山深处走去。

　　族人们默默地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即将被黎明吞噬的、故乡最后的痕迹，擦去眼泪，抱起孩子，搀扶起虚弱的同伴，再一次，沉默地跟上了那道苍老却坚定的背影。

　　回望，已成过去。

　　前路，唯有前行。

　　山脊之上，队伍拉成一条长长的、沉默的黑线，融入了破晓前最深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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