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铁碑与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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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三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萧瑟。九月刚过,西苑的银杏树一夜之间全黄了,落叶铺满了通往万寿宫的石径,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是大地在轻声叹息。

  小满接到急召时,正在通州码头盯着“你好号”的第三次大修。这艘蒸汽船运行两年,已经证明了内河航运的可行性,但也暴露出一堆问题:明轮在浅水区容易损坏,锅炉的维护成本惊人,煤耗更是让户部的官员们直摇头。小满和工匠们已经熬了三个通宵,试图设计可收放的明轮和更高效的锅炉。

  太监来传旨时,声音都在发抖:“小满大人...太上皇...不太好,陛下召您即刻进宫。”

  小满手里的扳钳“当啷”掉在地上。他来不及换官服,一身油污的工匠短打就上了马车。车夫把鞭子甩得噼啪响,马车在官道上狂奔,颠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老爷子,等等,再等等。

  万寿宫里挤满了人。太医、太监、宫女,还有匆匆赶来的隆庆皇帝。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只有嘉靖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

  七十三岁的太上皇躺在龙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半年前的一场风寒就没好利索,入秋后又添了咳疾,拖到现在,已是油尽灯枯。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看见小满进来,甚至还扯出个笑:

  “哟...咱们的大工程师来了。”

  声音嘶哑,但语气里还有熟悉的调侃。

  小满扑到床前,握住那只枯瘦的手:“老爷子...”

  “哭什么。”嘉靖想抬手,却抬不动,“朕活了七十三年,修道修了三十年,炼丹炼了二十年,最后这几年...玩蒸汽机玩得最开心。值了。”

  隆庆在旁红了眼眶,低声说:“父皇,您省些力气,太医说...”

  “太医懂什么。”嘉靖打断他,“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他转向小满,“蒸汽船...修得怎么样了?”

  “在改明轮,设计可收放的,这样浅水也能走。”小满强忍着泪,“锅炉也在改,热效率能再提一成...”

  “好,好。”嘉靖点头,每说一个字都喘得厉害,“记住了...别搞虚的,多搞基建。”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清晰。隆庆愣住了,小满也愣住了。

  “基建”这个词,是小满平时说的,意思是“基础建设”——修路、架桥、治河、建工坊。嘉靖总是笑他:“你又造新词。”但此刻,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父皇...”隆庆欲言又止。

  “朕知道...你们在想,一个修了一辈子道的人,临终说这个,奇怪。”嘉靖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但朕这几个月躺着,想明白了。炼丹求长生,是虚的;修道通鬼神,是虚的。只有你那些铁疙瘩,那些会转的轮子、会冒烟的船、能传声的铁丝...是实的。”

  他顿了顿,积蓄力气:“朕死之后,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祭天祭地,不如修条路;大赦天下,不如多建几个学堂。把朕炼丹的银子省下来,多造几台蒸汽机,多铺几条‘说话筒’...这才是真正的功德。”

  隆庆跪下了,声音哽咽:“儿臣...谨记。”

  嘉靖又看向小满:“你那本《格物致知录》,朕看完了第九卷。写得好...尤其是那句‘天地运行,自有其算法’。朕想了很久,想明白了。”

  “老爷子想明白什么了?”小满轻声问。

  “想明白...朕求了一辈子道,其实道就在那儿。”嘉靖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是西苑的湖,湖上有他去年坚持要建的小码头,停着蒸汽船的模型,“日升月落是道,蒸汽推活塞也是道。区别是...一个只能拜,一个能用。”

  他转回头,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所以朕的丧事,从简。不要那些虚礼,不要那些排场。但朕要一样东西——”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朕要一块碑。”嘉靖一字一句地说,“不要石头,要铁的。就用造蒸汽机剩下的铁,熔了,铸一块碑。碑上不刻谥号,不刻功德,就刻...刻满‘0’和‘1’。”

  满殿死寂。太监宫女们面面相觑,太医们一脸茫然,连隆庆都露出困惑的表情。

  只有小满,浑身一震。他明白了。

  “0和1...”隆庆迟疑地问,“这是...什么经文?”

  “不是经文。”嘉靖笑了,笑容里有种孩子般的狡黠,“是代码。二进制代码。是小满教朕的...天地间最根本的算法。阴与阳,是与非,有与无...都可以用0和1表示。”

  他看向小满:“你能铸出来吗?”

  小满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能!一定能!”

  “那就好。”嘉靖像是了却最后一桩心事,长长舒了口气,“碑就立在...西苑湖边吧。让后来人看着铁碑,看着蒸汽船,看着这个...不一样的嘉靖朝。”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皮开始耷拉。隆庆赶紧凑近:“父皇,还有...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嘉靖的嘴唇动了动,几乎听不见。隆庆把耳朵贴到他唇边,才听见断断续续的话:

  “继续...发展科技...别停...徐阶说得对...要留后门...但也要...往前开...”

  最后一个“开”字,轻得像叹息。然后,那口气,断了。

  嘉靖皇帝朱厚熜,在位四十五年,修道三十年,晚年沉迷蒸汽机的太上皇,在这一年的九月十七日酉时三刻,驾崩于西苑万寿宫。

  宫殿里瞬间响起压抑的哭声。隆庆伏在床前,肩头耸动。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只有小满站着,呆呆地看着那张平静的、仿佛睡着的脸。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见到嘉靖的情景。那时皇帝还在西苑炼丹,穿着道袍,神色阴郁,对小满献上的织机改良图不屑一顾。后来是怎么改变的呢?是因为望远镜里的月亮?是因为蒸汽机的轰鸣?还是因为那个竹筒传声的“说话筒”,让他第一次隔空和人聊天?

  不知道。小满只知道,这个老人最后几年,活得比前半生都真实,都快乐。

  “小满。”隆庆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父皇的遗诏...”

  “臣在。”

  “就按父皇说的办。”年轻的皇帝声音沙哑,但坚定,“丧事从简,不劳民伤财。但铁碑...一定要铸好。还有,蒸汽船、专利司、学堂...所有的新政,继续。”

  “陛下...”

  “这是父皇最后的旨意。”隆庆站起身,擦掉眼泪,“也是朕的旨意。”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一方面,国丧的钟声每日敲响,百官缟素,百姓禁娱。但另一方面,皇帝的遗诏内容悄悄传开后,引起了各种反应。

  礼部的官员们炸了锅。

  “铁碑?!刻0和1?!这成何体统!”

  “自古帝王陵寝,石碑铭功,哪有用铁的?铁会生锈啊!”

  “还有那0和1,简直是儿戏!太上皇晚年是不是...糊涂了?”

  几个老臣联名上书,恳请隆庆皇帝“遵祖宗成法,以石为碑,以文铭功”。但隆庆把奏折全留中了——这是嘉靖教他的,不想批的折子就“留中不发”,让时间解决争议。

  小满这边,则带着工部最好的铸匠,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工程。

  铁碑的设计很简单:一块高九尺、宽四尺、厚一尺的铁板,立在花岗岩基座上。但铸造的难度超乎想象。首先要熔足够多的铁——嘉靖指定要用“造蒸汽机剩下的铁”,小满就把工部仓库里所有废旧部件都找了出来:试验失败的活塞、磨损的齿轮、甚至早期“说话筒”的铁丝。这些铁料成分不一,熔在一起容易出问题。

  更难的,是在铸模上刻出0和1的图案。

  “大人,这...这怎么刻?”老铸匠周师傅一脸愁容,“铁水一浇,细小的凹陷很容易填平。而且0和1这么密,冷却时容易开裂。”

  小满在铸造工坊里蹲了三天,最后想出了办法:不用凹陷,用凸起。先做一块平整的铸铁板,然后用烧红的钢印,一个一个地烫出凸起的0和1。

  “就像活字印刷,不过是印在铁上。”他解释。

  但这样做,工作量巨大。一块碑要烫上万个字符,而且必须排列整齐。小满亲自设计了排版:最上面一行是“嘉靖皇帝遗碑”,用汉字;下面全部是0和1,但并非乱码,而是有意义的二进制序列——他偷偷把一句英文转成了二进制:“Hello World frothe other side.”(来自另一边的问候。)

  这是只有他自己懂的密码。一个穿越者,给这个时代,也给那位最终理解了他的皇帝,留下的暗号。

  烫印工作开始后,工坊里日夜响着“嗤嗤”的声音——那是烧红的钢印烫在铁板上的声音。二十个工匠轮流操作,每人烫五百个字符,烫完一轮手上全是水泡。但奇怪的是,没有人抱怨。反而有越来越多的工匠主动来帮忙,甚至其他衙门的官员也偷偷来看。

  “听说这是太上皇最后的念想。”人们私下议论,“用造蒸汽机的铁,铸成碑...有点意思。”

  十月初八,铁碑铸成。小满请示隆庆后,决定在西苑湖边举行简单的立碑仪式。没有百官观礼,没有仪仗乐队,只有隆庆皇帝、小满、徐光启、利玛窦,以及参与铸造的工匠们。

  那天是个阴天,湖面上笼罩着薄雾。铁碑被缓缓吊起,安放在花岗岩基座上。当它终于稳稳立住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块粗糙的、甚至有些丑陋的铁碑。表面没有抛光,还留着铸造时的砂眼和锈迹。上面的0和1排列整齐,但细看会发现有些字符烫得深,有些浅,有些甚至歪斜。它不像帝王纪念碑,倒像某个巨大机器上拆下来的部件。

  但就是这样一块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在秋日的湖边,沉默地站立着,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隆庆走上前,伸手触摸那些凸起的字符。铁是冰凉的,但那些0和1的轮廓,在指尖留下清晰的触感。

  “父皇...”他轻声说,“您要的碑,立起来了。”

  小满站在稍远处,看着那块碑。忽然,他想起嘉靖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别搞虚的,多搞基建。”又想起更早的时候,徐阶临终说的:“代码要留后门。”

  这两位老人,一位是皇帝,一位是首辅,一生纠缠争斗,晚年却都悟到了相似的东西:实在胜过虚妄,开放胜过封闭,建设胜过空谈。

  而现在,这块铁碑,就是这种思想的物化。它用最实在的材料(铁),刻着最抽象的符号(二进制),立在曾经最求仙问道的地方(西苑)。这本身,就是一种宣言。

  “小满兄。”徐光启走过来,低声说,“这碑...会被人理解吗?”

  小满摇摇头:“现在不会。但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当有人研究二进制,研究这个时代的技术史,他们会发现的。他们会发现,在四百多年前的大明,有一个皇帝,要求用铁铸碑,刻满0和1。”

  利玛窦也在触摸那些字符,用拉丁语喃喃自语:“In principio erat Verbu..(太初有道...)但这道,是0和1。”

  仪式很简单。隆庆对着碑三鞠躬,工匠们依次行礼,然后众人默默散去。铁碑就那样立在湖边,与不远处的蒸汽船码头遥遥相对。

  几天后,京城开始流传新的说法:太上皇的铁碑有神力。有书生去湖边看了,回来写诗:“铁碑无言立秋风,上有天书谁人懂。或言此乃阴阳符,通晓可解造化功。”

  更神奇的是,有工匠发现,如果用墨拓印碑面,拓下来的0和1图案,竟然能拼出一些有规律的组合——那是小满故意设计的,某些序列对应简单的数字。于是又有了传言:这碑是密码,藏着长生不老的秘密。

  小满听到这些传言,只是笑笑。他没有解释,也不会解释。有些东西,需要时间发酵,需要后人解读。

  嘉靖的灵柩在十月中旬下葬,陵寝确实从简,比历代皇陵规模小了许多。但下葬那天,隆庆做了一件事:他命人将一台蒸汽机的小模型,和一套《格物致知录》的抄本,作为陪葬品放入地宫。

  “让父皇在那边...也有得玩。”皇帝这样说时,眼里有泪,也有笑。

  冬天来了,第一场雪覆盖了北京城。西苑湖结了冰,铁碑立在雪中,0和1的凸起上积了薄雪,黑白分明。

  小满有时会去湖边站一会儿,看着那块碑。他会想起嘉靖摸着蒸汽机说“这玩意儿要是再加点灵气,是不是能飞”;想起他对着望远镜里的月亮发呆;想起他临终前说“别搞虚的,多搞基建”。

  然后他会转身离开,回到工部,回到那些未完成的图纸、待解决的难题、和等待探索的未来中去。

  因为碑已经立在那里了。碑文不是结束语,是冒号——后面还有很长的内容,要由活着的人,用铁、用火、用智慧,继续书写。

  而在这个冬天的某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铁碑上,那些积雪的0和1开始融化,水滴顺着字符的沟槽流下,像是碑在流泪,又像是碑在说话。

  说一种只有懂得人才能听懂的语言。

  说一种关于实在、关于建设、关于代码与道的语言。

  说:别停,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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