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血火观风

　　“观风宣慰使团”一路南下，越是接近东南沿海，空气中的紧张与肃杀便越是浓重。驿道之上，运载着粮秣军械的车队络绎不绝，偶尔还能看到抬着伤兵后撤的队伍，那压抑的呻吟和浓重的血腥气，让这些久居京华的文官们面无人色。

　　抵达靖海侯大营时，昔日高谈阔论的御史、编修们，早已是风尘仆仆，精神萎靡。军营中粗粝的饮食、简陋的营帐、将士们身上洗不掉的硝烟与汗渍，都让他们极度不适。靖海侯对他们表面客气，眼神中却难掩一丝轻蔑，只是依皇帝旨意，将他们安置在相对安全的后方营区。

　　然而，皇帝的旨意是“实地体察军情”。仅仅在岸上观望，如何能体会到“佛郎机炮火之利”？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色未明，急促的号角声便将他们惊醒。靖海侯决定再次组织一次试探性进攻，目标是骚扰敌方一处外围警戒的小型船队，并试图吸引其主力出击，以评估其战术与火力。

　　“诸位大人，陛下有旨，令尔等观风。今日之战，便请随本侯座舰一同出海，近距离观战，也好将最真实的战况，回禀陛下！”靖海侯的声音不容置疑，几乎是将面如土色的观风使团“请”上了他那艘体型最大、防护相对最好的旗舰。

　　战舰驶离港口，破开晨雾，向着远方的海平线进发。初时，海风拂面，鸥鸟翔集，尚有几分别样景致。但随着距离拉近，远方出现了几个黑点，随后迅速放大成悬挂着陌生旗帜的佛郎机战舰轮廓。

　　“准备接敌！”了望哨一声嘶吼，整艘战舰瞬间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水手、炮手各就各位，紧张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周御史等人紧紧抓住船舷的栏杆，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没有任何预兆，远处一艘佛郎机战舰的侧舷猛地爆发出连续的火光与浓烟，如同地狱之门骤然开启！

　　“轰！轰！轰——！”

　　雷鸣般的炮声隔着数里之遥传来，震得人耳膜欲裂。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感觉到脚下的巨舰猛地一震，侧后方传来木料碎裂的刺耳声响，以及几声凄厉的惨叫——一枚炮弹落在了不远处的水面，激起的巨大水柱和飞溅的木屑，已然造成了伤亡。

　　“这……这……”陈编修牙齿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从未想过，炮击竟是如此恐怖，隔着这么远，那毁灭性的力量已然扑面而来！

　　大夏水师的战船也开始发炮还击，碗口铳、将军炮发出沉闷的怒吼，炮弹划过天空，落在敌舰周围的水中，激起一道道水柱，却鲜有直接命中。即便偶有命中，似乎也未能对那坚固的敌舰造成致命损伤。

　　而佛郎机人的炮火却更加精准、迅疾！第二轮齐射接踵而至！

　　这一次，一枚沉重的实心炮弹带着凄厉的呼啸声，狠狠地砸在了他们座舰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上，若非舵手反应迅捷紧急转向，几乎就要被直接命中船首！

　　“嘭！”巨大的水花劈头盖脸地浇了甲板上所有人一身，冰冷的海水混杂着硝烟的味道，令人窒息。周御史被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吓得瘫软在地，官袍湿透，狼狈不堪。

　　他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一艘试图冲锋靠近敌舰的我方快船，被对方侧舷喷射出的密集弹雨（可能是更小型的火炮或火绳枪）笼罩，船帆瞬间千疮百孔，船身木屑横飞，上面的水兵如同下饺子般跌落海中，鲜血顷刻间染红了一小片海域。

　　绝望！深深的绝望攫住了每一位观风使团成员的心脏！

　　他们终于亲身体会到，奏章上轻飘飘的“炮利”二字，代表着何等恐怖的力量差距！在这绝对的武力面前，他们平日引以为傲的经义文章、道德文章，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蝼蚁面对巨轮！

　　“快……快返航！返航啊！”郑主事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嘶喊起来，裤裆处已然湿了一片，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靖海侯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没有理会，继续指挥战斗。直到确认无法取得战果，且敌方主力并未被引出，才下令舰队交替掩护后撤。

　　当战舰终于缓缓驶回军港，踏上坚实的土地时，观风使团的几位大人几乎是被亲兵搀扶下来的。他们脸色惨白，眼神空洞，浑身瘫软，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周御史回头望向那片依旧笼罩着硝烟的大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终于明白了皇帝将他们扔到前线的深意，也明白了为何陛下会不惜代价，甚至采纳安婕妤那“离经叛道”的提议。

　　在这里，任何空谈都是对流血牺牲的亵渎。在这里，只有最残酷的现实，和最直接的生存法则。他们过去所坚持、所争论的一切，在这血与火的洗礼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战争，远未结束。而他们的“观风”之旅，也才刚刚开始。绝望的阴霾，已深深植根于他们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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