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铁匠与笔吏

　　观风使团回到岸上营地后，连续数日都如同惊弓之鸟。夜里稍有动静便会惊醒，白日里听到远处隐约的炮声也会面色发白。那份奏章上轻描淡写的“炮利”，已化作噩梦中最恐怖的景象，深深烙印在他们脑海里。

　　周御史甚至开始提笔，想要写一份请罪的奏疏，承认自己过去的迂阔，字迹却因手抖而歪斜不堪。

　　就在这压抑的氛围中，一艘来自南方的商船，在严密护卫下悄然驶入了靖海侯辖下的一处隐蔽军港。船上卸下的，并非奇珍异宝，而是几个面色紧张、眼神中带着好奇与警惕的“红毛夷”，以及数十口沉重无比、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木箱。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队由工部大匠、军器监顶尖匠户组成的“技术团队”，在兵部官员的带领下，日夜兼程，也抵达了这处秘密基地。

　　皇帝萧衍的密旨紧随而至，内容简洁而严厉：由靖海侯提供绝对安全保障与一切所需物资，工部大匠与荷兰工匠协同，以最快速度，利用现有材料，尝试仿制或改进所带来的火炮样品与图纸，并研究舰船结构，任何成果即刻上报，不得有误！

　　靖海侯和高层将领看到那几个木箱，得知里面是什么后，狂喜，恨不得现在就能装上船与那洋毛子大干一场。他们是武将，没有那弯弯心思，不管东西是哪来的，只要好用就行。

　　秘密基地内，气氛陡然变得奇异而紧张。

　　语言不通是最大的障碍。双方只能依靠有限的通事（翻译）和大量的手势、图画进行交流。荷兰工匠指着带来的几门轻型火炮样品，比划着膛线、倍径、火药配比；大夏的工匠们则围着这些冰冷的铁器，眼神炽热，用手触摸着那光滑的铸件和精密的结构，时而发出惊叹，时而陷入沉思。

　　一位头发花白、手上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老匠户，不顾通事的阻拦，直接拿起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一门火炮的尾部结构。

　　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对待一件绝世珍宝。旁边的荷兰工匠起初有些不满，但在看到老匠户那专注而虔诚的神情，以及他拆卸过程中展现出的、对金属和机械本能的深刻理解后，也逐渐安静下来，甚至偶尔会指点一下关键部位的卡榫。

　　另一边，几位擅长营造的工匠则铺开了带来的荷兰战舰图样。那复杂的船体线型、多桅帆装设计、尤其是厚重的舷侧和密集的炮窗布局，让他们看得如痴如醉，又冷汗涔涔。他们终于直观地理解了，为何己方的战船在对手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妙啊……原来龙骨可以如此构造！”

　　“这炮窗布局，一层叠一层，火力何其凶猛！”

　　“用料、结构，与我朝福船、广船截然不同……”

　　争论、比划、演算、尝试……语言的壁垒暂时被对技术的共同追求所打破。基地里日夜回荡着锤击声、锉磨声、以及双方工匠试图沟通时发出的、各种腔调的呼喊。

　　而被“流放”至此的观风使团，在最初的惊魂稍定后，也被这秘密基地内热火朝天（虽然他们大多看不懂）的景象所吸引。他们被允许在限定区域内活动，远远地看着那些工匠们忙碌。

　　周御史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下方那些满身油污、围着“番夷”和“奇技”忙碌的工匠，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曾是这些“奇技淫巧”最坚定的反对者，认为它们败坏人心，于圣贤之道无益。但此刻，亲眼见过佛郎机炮火的毁灭性力量，再看到眼前这为了追赶这种力量而拼命努力的一幕，他心中那堵由经义筑成的高墙，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裂痕。

　　“郑主事，”他声音沙哑地开口，问向身旁同样神情恍惚的同僚，“你说……若我朝早十年，不，早五年，便如此行事，今日之战局，是否会截然不同？”

　　郑主事张了张嘴，最终却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无言以对。

　　笔吏的清高，在铁匠的锤下，显得如此苍白。现实的血火，远比任何圣贤语录都更具说服力。他们开始真正思考，何为“国本”，何为“实学”。一种无声的转变，在这些曾经最顽固的保守派心中，悄然发生。

　　而远在京城的沈桃，在收到密报，得知荷兰工匠与己方匠人已开始接触并展开工作时，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她知道，最艰难的第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就是与时间赛跑，期待着能在前线崩溃之前，看到那代表着希望的火光，从自家的铸炮厂中迸发出来。
　　http://www.hlys.cc/55988/173.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hlys.cc。翰龙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hly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