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子夜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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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是深夜打来的。林凡刚结束与欧洲团队的每日复盘通讯,正看着窗外寥寥的灯火出神。手机屏幕上跳出姐姐林悦的名字,在这个时间点,让他的心毫无缘由地微微一紧。

  “小凡,”林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有些沙哑,但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林凡手指发凉,“爸……睡过去了。”

  没有用任何其他词语。睡过去了。林凡握着手机,站在书房中央,一时间竟有些茫然,仿佛没听懂这四个字的意思。窗外的灯火模糊成一片光晕。几秒钟的绝对寂静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什么时候?怎么……”

  “晚上八点多,在祠堂后头他那间小工具房里。”林悦的叙述简洁得像在报告一件既成事实,“妈去送参茶,看见他靠在竹椅上,手里还拿着那把新做的、准备给林愿的小鲁班锁的半成品,眼睛闭着,像是琢磨活儿琢磨累了,睡着了。叫不醒。很安详,一点没折腾。”

  林凡听着,眼前浮现出那间永远弥漫着木头清香的工具房。父亲总喜欢在那里度过黄昏,不一定是干活,有时就是坐着,摸摸这个工具,看看那块木料,或者对着某件未完成的小玩意儿出神。那把给林愿的鲁班锁,他知道,父亲断断续续做了快两个月,说要用六种不同的木头,拼出彩虹的颜色。

  “医生来看过了,说是……时候到了,自然走的。没病没痛,是福气。”林悦补充道,语气里努力维持着那种乡间对白喜事特有的、混杂着悲伤与豁达的平静,“妈……妈还好,就是一直握着爸的手,不说话。你……能回来吗?”

  “回。我马上安排。”林凡的声音终于稳定下来,一种沉重的、冰凉的实感,正从脚底缓慢地向上蔓延,取代了最初的空白,“姐,你和妈……先歇着,别张罗。等我回来。”

  放下电话,林凡在原地站了很久。没有预想中的天崩地裂,也没有汹涌的悲痛,只是一种极深的、仿佛连心跳都被吸走的寂静,包裹着他。他缓缓走到客厅,玛雅还在等他没有睡,正就着落地灯看书。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玛雅立刻放下书站起来。

  “怎么了?”她快步走近,握住他冰凉的手。

  “……爸,走了。”林凡说出这两个字,才感到喉咙一阵发紧。

  玛雅怔住,随即用力抱紧他,无声地给予支撑。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问:“什么时候回去?我跟你一起,带林愿。”

  “明天最早一班飞机。”林凡把脸埋在她肩头片刻,汲取着熟悉的温暖,“爸走得很安详,在他最喜欢的地方,做着他最喜欢的事。”

  林愿被轻声唤醒,懵懂中得知了“阿公去天上变成星星”的消息。孩子对死亡的理解尚在童话与现实的边缘,他先是困惑,看到父母沉重的神色,似乎明白了那是一件非常、非常伤心的事,小嘴一瘪,眼泪就掉了下来,却忍着没哭出声,只是紧紧抱住林凡的脖子。

  回到老家,已是次日下午。秋阳正好,将村庄晒得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稻茬焚烧后特有的焦香,一切仿佛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家门口那株老槐树下,多了几张从邻里借来的条凳,三两个上了年纪的本家叔伯沉默地坐着,看到林凡一家下车,无声地站起来,点点头,眼神里是乡里人共通的、无需多言的哀悯。

  灵堂就设在堂屋,极其简朴。没有吹打,没有铺张的挽联花圈。父亲的遗像用的是前几年林凡回家时抓拍的一张生活照:他坐在院里的马扎上,低头用砂纸打磨一块木头,侧脸专注,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肩膀上,温暖而沉静。照片前,摆着几样简单的祭品:一杯清茶,一碟他生前爱吃的桂花米糕,还有那把未完成的、六色木块的鲁班锁。

  母亲坐在一旁,穿着素净的深色衣服,眼神有些空,但腰板挺直。看到林凡,她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伸出手。林凡快步上前,紧紧握住母亲枯瘦却依然有力的手。那双手,曾纺过纱,种过地,也无数次在父亲做木活时递过工具。

  “妈……”

  “回来了就好。”母亲的声音很低,很稳,“你爸走得干脆,不拖累人,是他的脾气。”她顿了顿,目光看向遗像,“就是……那锁还没做完。”

  林凡的眼泪,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他用力眨眼,忍住。“我……我来做完它。”

  按照父亲生前一再的念叨和他自己简单到极致的意愿,葬礼在第三天清晨举行。没有送葬的队伍,只有至亲几人,护送着棺木前往后山。棺木是父亲很多年前,用为自己备下的老柏木料,亲手打制的,榫卯严密,漆色温润。里面除了他常穿的几件旧衣,没有其他陪葬,只有几件他用了大半辈子、磨得发亮的基本工具:一把刨子,一把凿子,一把角尺,一把墨斗。他说过,到了那边,万一有木头要收拾,手边不能没家伙。

  下葬的地方,是他自己选的一处缓坡,向阳,能看见山下的村庄和远处的田畴。泥土被翻开,露出湿润的深褐色。棺木缓缓落入其中。当第一锹土落下,撞击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时,林凡感到心脏被那声音重重地敲击了一下。母亲终于别过头去,肩膀微微颤抖。林悦扶着她。玛雅紧紧握着林愿的手。

  林凡没有哭。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一锹一锹的黄土,逐渐覆盖那光滑的木色,直到完全掩埋,隆起一个新鲜的土丘。阳光刺眼,山风拂过,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就此归于尘土。那个沉默的、用脊梁扛起家庭、用双手诠释“匠心”、用寥寥数语点化他半生的男人,真的离开了。

  葬礼结束后,亲戚邻里渐渐散去。母亲被林悦劝回屋休息。玛雅带着有些疲惫的林愿也去安顿。林凡却独自一人,走进了祠堂后面那间小小的工具房。

  推开门,熟悉的木头香气混杂着淡淡的桐油味扑面而来。午后的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一切都保持着那晚的原样:工作台一角散落着几块颜色各异的木料和半成型的鲁班锁构件;那把老竹椅静静地待在角落;墙上的工具挂得整整齐齐,每一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在光影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下一秒就会推门进来,拿起刨子,继续他那心无旁骛的劳作。

  林凡在竹椅上坐下,坐了很久。他没有碰任何东西,只是看着,呼吸着这满屋子的气息。这里凝结了父亲一生的时光、专注和沉默的智慧。悲伤此刻才像退潮后显露的礁石,坚硬而庞大地凸显出来,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带着钝痛。但他依然没有流泪。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站起身,没有开灯,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开始慢慢地整理。他取下墙上的工具,一件一件,用软布仔细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感受着木柄上深深的手泽凹陷,金属部分冰冷的触感和锋利的刃口。他将它们分类,放回原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上。那是父亲放些零碎物件和珍贵小料的地方。他打开箱子,里面大多是些形状奇特的边角料、各种砂纸、几盒老钉子、还有几个用油纸包好的凿刀备用刃。在箱子最底层,他摸到了一个用厚帆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件。

  解开帆布,里面是一把木工斧。斧柄是致密的柞木,被岁月和汗水浸润成深琥珀色,握持的部位光滑如玉。斧头是上好钢口,保养得极好,刃口闪着幽蓝的光。林凡认得这把斧子,这是父亲年轻时用得最多的一把“开荒斧”,伐木断料,无往不利。后来年纪大了,力气活做得少了,但这把斧子他始终留着,时常打磨。

  林凡拿起斧子,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和完美的平衡感。就在他摩挲着斧柄末端时,指尖忽然触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凹凸。他凑到窗前,借着最后一点微光仔细辨认。

  斧柄末端,靠近金属箍的位置,有人用极细的刻针,刻下了两行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字。不是父亲平时记账或标记木料的那种粗犷字体,而是异常工整、甚至带着一丝郑重:

  路长

  灯亮

  四个字,刻痕不深,却清晰有力。

  林凡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四个字,手指反复描摹着那凹陷的笔画。一瞬间,所有的堤坝轰然倒塌。

  父亲是什么时候刻下的?是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还是更早,在某个平凡的午后,打磨斧头时心血来潮?他刻下这四个字时,在想什么?是总结自己这沉默劳作的一生?还是……留给他这个走了很远、看了很多、或许也曾迷茫过的儿子?

  “路长”——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他从未对儿子说过什么鼓励的豪言,却把这份对人生艰辛最朴素的理解,刻进了陪伴自己最久的工具里。

  “灯亮”——但黑夜再长,总要有灯。这灯是什么?是手艺?是良心?是家的牵挂?还是心头那份不灭的念想?他没有指明,只是笃定地告诉你:灯,会亮着。

  他或许早已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何为“灯亮”。在沉默中坚守,在劳作中修行,在平凡中传递不灭的温暖与力量。

  泪水终于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滚烫地滑过林凡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斧刃上,又迅速消失。他没有出声,只是紧紧握着那把斧子,指节发白,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数日的所有情绪——失去至亲的剧痛、对父亲一生艰辛的深切理解、无尽的怀念、以及这两行字带来的巨大冲击与慰藉——如同终于找到出口的洪流,倾泻而出。

  他在昏暗的工具房里,对着满墙沉默的工具,像一个终于找回失落珍宝的孩子,哭得不能自已。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慢慢止住。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月光漫过涨潮后的海滩,缓缓浸润了他。悲伤还在,但不再尖锐,而是化作心底一片深沉的、温暖的湖。他擦干眼泪,就着窗外升起的月光,再次凝视那四个字。然后,他拿起一块最细的砂纸,极轻、极缓地,将斧柄上所有细微的毛刺打磨光滑,又用一块浸了少许核桃油的软布,将整把斧子,从斧刃到木柄,细细地、珍重地擦拭了一遍,直到它在月光下泛出柔和内敛的光泽。

  他将斧子重新用帆布包好,但没有放回箱子。他把它放在了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工具房。夜空如洗,繁星满天,一颗格外明亮的星子低垂在东方的天际,清辉冷冷。山村已经沉入梦乡,只有零星几点灯火。

  林凡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夜气。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沉重。那沉重,是接过了某种东西的重量;那清晰,是看到了前路的方向。

  父亲这盏具体的灯,熄灭了。但他用最后的刻痕,将“灯亮”的信念,如同传递火种,刻进了儿子的生命里。

  路长,灯亮。

  从此,他不仅要走自己的路,也要成为那盏灯——为记忆,为传承,为后来者。

  他转身,望向家中窗口透出的温暖灯火,那是玛雅和林愿在等他。他整了整衣襟,迈着沉稳的步伐,向那灯火走去。

  夜空中的星辰,寂静地闪烁着,仿佛无数双遥远的、沉默的眼睛,注视着人间这平凡又庄严的灯火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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