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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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后。

  初春的北京,柳絮还未飘起,但阳光已经有了力度,透过玻璃幕墙,在联盟总部新大厦顶层的空中花园里,投下明亮的光斑。这栋获得生态设计金奖的建筑,本身就像一个立体花园,外墙爬满本地耐旱植物,中庭有自然通风系统。但此刻,坐在花园一隅藤椅上的林愿,却无暇欣赏这些。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裤,膝盖上摊开着一台轻薄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几封不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课程介绍。他即将高中毕业,正处于那个足以让任何年轻人感到甜蜜而焦虑的十字路口。

  父亲林凡坐在他对面,正用小银壶缓缓向一个素色陶杯里注水,冲泡着今年的明前龙井。茶香袅袅升起,混着花园里草木的清气。比起十年前,林凡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修剪得整齐,面容更加清癯,眼神却愈发澄澈平和,像两潭深不见底却映照万物的静水。他如今已很少直接参与具体项目,更多时候是在这间可以俯瞰半个京城的“静思斋”里,接待络绎不绝的来访者——可能是来自某个非洲部落、寻求传统村落保护建议的长老,可能是研究数字遗产伦理的年轻学者,也可能是像此刻这样,面临人生选择的儿子。

  “mIt的材料科学与工程,侧重文化遗产保护中的智能材料应用;剑桥的建筑与遗产研究,偏向批判性保护理论与政策;还有国内清华的这个新项目,‘数字人文与遗产共生系统’……”林愿念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爸,你觉得……哪条路更‘对’?”

  他没有问“哪条路更好”,而是问“更对”。这个微妙的措辞让林凡抬起了眼,嘴角浮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把冲好的茶推到儿子面前。

  “先告诉我,你自己觉得,哪条路更‘有趣’?”林凡反问,声音不高,像茶烟一样舒缓,“或者说,哪条路让你觉得,早上醒来,有迫不及待想去弄清楚、想去试试的东西?”

  林愿愣了一下,认真思考起来。“都挺有意思的。mIt那个很酷,可以研究怎么让材料自己‘报告’健康状况;剑桥的理论很深,能想明白很多根本问题;清华的项目……很新,它不光是保护东西,更像是在数字世界里重新‘种’一片文化的生态林。”他顿了顿,有些犹豫,“但是……好像都和您当年做的事,不太一样。您是从最具体的木头、石头开始的。”

  林凡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了吹。“我当年的路,是基于我当年的‘病’和我当年的‘药’。”他缓缓说道,目光仿佛穿过时光,“我的‘病’是前半生的亏欠和对技艺的渴求,我的‘药’就是最直接的手工劳作,去修复具体的物,也修复自己。那是我的‘船’,载我渡过了我的‘海’。”

  他看向儿子,眼神温和而锐利:“你的‘海’和你的‘船’,应该由你自己来认识,来打造。我不希望你复制我的船,哪怕它看起来再坚固。你要找的,是能让你自己稳稳航行,并且愿意一直划下去的‘桨’。你觉得哪条路,能给你提供那样的‘桨’?”

  林愿陷入沉思。父亲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个纠结的锁扣。他一直以来隐隐感到的压力,或许正是来源于一种无形的期待——期待他成为“第二个林凡”,接过那把具体的“修复之锤”。但父亲明确告诉他,不必如此。

  “我……”林愿斟酌着语句,“我觉得,我可能更关心‘系统’和‘关系’。不是单个建筑怎么修,而是所有这些需要保护的东西,和人、和环境、和未来的技术,到底怎么才能形成一个……健康的、自己能循环起来的‘生命体’。就像您当年在亚马逊说的‘关系之网’。所以,清华那个‘共生系统’的项目,好像最贴近这种感觉。但它太新了,谁也不知道出来能干什么。”

  “不知道,才有意思。”林凡啜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我当年去柬埔寨,也不知道能干什么。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不是在地图上事先画好的。关键是,你上的这条‘船’,它的方向,是不是你心之所向。”

  父子间的谈话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苏晓走了进来,她如今是联盟的首席执行官,干练优雅,眼神明亮,只是眼角也添了几丝细纹,那是责任与时光共同的雕刻。

  “没打扰你们吧?”苏晓笑着打招呼,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林愿,恭喜啊,听说offer拿到手软。”

  “苏晓阿姨。”林愿连忙站起来。

  “坐,坐。”苏晓摆摆手,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对林凡说,“林工,刚收到亚马逊‘关系地图’社区的最新报告,他们自主开发的那套基于本地植物知识的气候预警小程序,成功预测了上个月的一次局部干旱,帮三个村子提前调整了作物种植计划。现在有另外七个部落请求加入这个‘数字-传统知识共享网络’。”

  林凡脸上露出由衷的喜悦:“好。这才是真正的‘根深叶茂’。我们当年只是递了把‘锄头’,告诉他们可以自己挖渠引水。现在,他们不仅挖了渠,还学会了根据云彩和鸟叫判断什么时候该挖多深。太好了。”

  苏晓点点头,又看向林愿:“对了,林愿,你申请材料里提到对数字遗产伦理的兴趣,我们最近正好有个课题组的实习生位置,在研究如何用区块链技术实现遗产数字模型的确权与开源共享的平衡,避免‘数字殖民’。有兴趣暑假来了解一下吗?跟你的专业选择可能也有点关系。”

  林愿眼睛一亮:“真的吗?我非常感兴趣!”

  “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把资料发你。”苏晓笑道,又转向林凡,“林工,下周在威尼斯那个关于‘海平面上升与沿海遗产适应性管理’的闭门会议,您看……”

  “我就不去了。”林凡温和而坚定地摇摇头,“你是联盟的掌舵人,这类战略方向的会议,你全权代表。我的意见,你已经很清楚。记住,面对上升的海水,我们不是要去造一座更高的、把遗产关进去的堤坝,而是要学会帮助遗产,以及依赖遗产的社区,学会‘穿着湿鞋子跳舞’。这很难,但这是唯一的生路。把这个理念带过去,具体怎么‘跳舞’,需要他们自己,也需要你们这代人,去摸索步伐。”

  苏晓郑重地点头:“我明白。我们会把‘适应性共生’作为核心议题。”

  苏晓离开后,花园里又恢复了宁静。林凡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脸,问道:“刚才苏晓阿姨提到的‘数字殖民’,你怎么看?”

  林愿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我觉得,就像当年物理上的殖民掠夺文物一样,现在用高技术手段扫描、建模,垄断数字数据,控制解释权,也是一种新型的‘殖民’。只不过掠夺的不是实物,是文化遗产在数字时代的‘存在权’和‘叙事权’。开源共享是一种反抗,但如何避免开源变成无序的混乱,或者被商业公司再次利用,需要更精巧的规则和社区共识。这就像……嗯,就像您说的‘捣药’,得找到那个平衡的‘杵’和‘臼’。”

  林凡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儿子能看到问题的复杂性,并且尝试用他的方式去理解框架,这比他直接给出答案更令人欣慰。

  傍晚,父子二人一同回家。车子驶入他们居住的那个绿树成荫的胡同区,如今这里已是精心保护的历史文化街区,既保留了老北京的风貌,又通过巧妙的微更新改善了宜居性。自家的小院门口,那株海棠花开得正盛,如云似霞。

  玛雅正在厨房里忙碌,她如今是一位颇受尊敬的文化绘本作家与策展人,最近刚完成一个关于“丝绸之路上的手艺迁移”的跨国展览项目。听到动静,她探出头,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回来啦?正好,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一道新学的柬式酸汤,林愿,你尝尝看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味道。”

  饭桌上,灯光柔和,菜肴可口。玛雅问起林愿大学选择的想法。林愿把下午的谈话和自己的倾向说了。

  玛雅听了,温柔地看着他:“不管你选哪条路,妈妈都支持。但妈妈想提醒你一点,别忘了你名字里的‘愿’。你爸爸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有自己的心愿,并且有心力去实现它。不要仅仅因为某条路看起来‘正确’或‘有前途’就选它。要选那条能安放你‘心愿’的路。”

  林凡点点头,补充道:“你妈妈说得对。技术、理论、系统,都是工具,是‘船’和‘桨’。但你要划向哪个彼岸,那是由你的‘心愿’决定的。你的‘愿’是什么?是想解决一个具体的技术难题?是想影响一项政策?还是想唤醒更多人对某种美好却脆弱的事物的关怀?想明白了这个,选择就容易了。”

  林愿咀嚼着父母的话,也咀嚼着口中酸汤那熟悉又陌生的复合滋味。他的“愿”是什么?是像父亲一样,修复看得见的裂痕?还是像母亲一样,连接不同的文化心灵?或者,像苏晓阿姨一样,驾驭一个庞大的机构去应对时代的挑战?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愿”,或许更偏向于“理解”与“搭建”——理解那些古老事物在崭新世界中的生存逻辑,并尝试搭建能让它们继续呼吸、甚至与新生命共舞的框架。这很模糊,但足够让他感到心跳加速。

  饭后,林愿回到自己房间,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些选择,心中渐渐清晰。他给清华那个“数字人文与遗产共生系统”项目的导师写了一封长邮件,阐述了自己对“数字时代遗产生存伦理”的一些初步思考,并正式确认接受录取。点击发送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与坚定。

  夜深了,林凡和玛雅在院中散步。海棠花的香气在微凉的夜空中浮动。

  “时间真快,”玛雅挽着林凡的胳膊,轻声感叹,“感觉昨天他还是个问‘房子会不会害怕’的小豆丁,今天就要自己决定未来了。”

  “是啊,”林凡仰头望着从古老屋檐缝隙中露出的几点星光,“我们修修补补一辈子,好像就是为了能安心地,看他们头也不回地走向我们未曾想象过的未来。”

  “你觉得他选对了吗?”玛雅问。

  “没有对不对,只有是不是他的路。”林凡握紧妻子的手,“我们能做的,就是确保他回头时,能看到家里这盏灯还亮着,知道根在这里。至于他是要用我们传下的灯光去照亮芯片,还是去温暖算法,那是他的事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柔和,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整个静谧的夜空诉说:

  “我们这代人,像是黄昏时的点灯人,在文明的长廊里,努力把上一盏将熄的灯芯拨亮,再小心点燃下一盏。灯的样子会变,灯油可能不同,但只要光还在传递,只要还有人在乎这条长廊是否明亮,记忆就不会彻底死去,故事就能继续讲下去。林愿他们,是新的点灯人,他们会找到适合他们时代的灯油和灯罩。而我们,看着他们手中的光,就可以安然走进自己的夜色了。”

  玛雅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院子里,海棠无声飘落几瓣,归于泥土。而头顶,星河浩瀚,永恒地流动着,照耀着人间这短暂却代代不息的,传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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