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代价

　　应天府，吴王府。

　　朱元璋坐在偏殿的阴影里，面前摊着一张地图。烛火跳动，将他瘦削的脸映得明暗不定。徐达、常遇春、李善长分坐两侧，谁也没说话。

　　殿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稳。

　　三个人走进来。

　　为首的是顾守拙，须发皆白，脊背挺直，像一根不肯弯的老竹。左右两人，一个是金陵首富钱万三，一个是江南文坛名士陆文渊。三人皆着儒衫，但腰间佩的玉带、手上戴的扳指，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是百年世家才养得出的底气。

　　“吴王。”顾守拙微微躬身，礼数周到，却不卑微。

　　朱元璋没起身，只抬手：“顾先生请坐。”

　　三人落座。钱万三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奉上：“此乃江南三十六家士绅联名血书——愿奉吴王为帝，倾尽家财，助王平定天下。”

　　朱元璋接过，展开。

　　血书是真的血写的——不是鸡血狗血，是人血。三十六个名字，每个名字下面都按着血手印，触目惊心。内容很简单：拥立朱元璋为帝，钱粮要多少有多少，只求一事——诛杀张无忌，灭江北新政。

　　殿内死寂。

　　只有烛火噼啪。

　　许久，朱元璋缓缓抬头：“张无忌在江北深得民心，兵强马壮。杀他，不易。”

　　“所以需要吴王来做。”顾守拙声音平静，“陈友谅败了，张士诚、方国珍皆不足虑。如今江南，唯吴王有实力与张无忌一战。”

　　“一战？”朱元璋笑了笑，“顾先生，你可知张无忌这些年，从未主动南下攻我？”

　　“因为他用的是软刀子。”顾守拙眼中寒光一闪，“用那些邪说蛊惑人心，用调解司翻旧账，用女子学堂坏纲常——他在挖咱们汉家江山的根！”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吴王出身微末，当知民间疾苦。可张无忌这套，不是解疾苦，是煽动民变！今日他让佃户告主家，明日就能让士兵告将军，后日——就能让百姓告皇帝！”

　　朱元璋手指轻叩桌面。

　　“先生此言，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绝非危言！”钱万三急声道，“吴王！您是做大事的人，当知治天下靠的是什么？是纲常！是礼法！是士农工商各安其位！可张无忌要的是什么？是平等！是让泥腿子跟读书人平起平坐！是让女子跟男人争权——这天下若真成了那样，还有规矩吗？还能治吗？！”

　　陆文渊补充：“况且，张无忌翻旧账，清算世家，今日是江南，明日就是天下！吴王麾下将士，哪个祖上没点旧事？若都翻出来，军心何存？人心何安？”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诛心。

　　朱元璋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等他们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

　　“三位先生，你们想让本王做皇帝。”

　　“是。”顾守拙直视他，“只有皇帝，才能名正言顺诛杀张无忌，才能保住这千年的纲常，保住我们汉家江山的——根本。”

　　“那本王做了皇帝，”朱元璋问，“你们要什么？”

　　三人对视一眼。

　　钱万三道：“只求吴王登基后，废止江北那套邪说，恢复旧制。士绅之田产，不可强分；世家之特权，不可轻动；男女之有别，不可混淆。”

　　“还有，”陆文渊补充，“那些泥腿子告状的案子，一律驳回。已分的田，要还回来。已建的女子学堂，要拆掉。已印的那些邪书，要烧光。”

　　顾守拙最后道：“老朽别无所求，只愿吴王登基后，尊孔孟，重礼法，让圣贤之道，永传后世。”

　　说完，三人齐齐起身，跪倒在地：

　　“请吴王——为天下计，诛杀张无忌，登基称帝！”

　　声音在殿内回荡。

　　烛火猛烈跳动。

　　朱元璋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得很淡，很冷。

　　“起来吧。”他说。

　　三人起身。

　　朱元璋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北方的位置——那里标着“长安”，张无忌的都城。

　　“张无忌必须死。”他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但不是因为你们说的那些。”

　　三人一怔。

　　“他必须死，因为——”朱元璋转身，眼中精光暴涨，“这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

　　“他得民心，本王就得杀民心。”

　　“他有新政，本王就得灭新政。”

　　“他讲平等，本王就要告诉天下——人生来就不平等！”

　　他一步步走回座位，坐下：

　　“你们说得对，治天下靠的是纲常、礼法、规矩。而最大的规矩就是——皇帝是天子，万民是蝼蚁。张无忌要打破这个规矩，所以，他必须死。”

　　顾守拙眼中闪过喜色：“吴王英明！”

　　“但，”朱元璋话锋一转，“杀张无忌，不是为你们，是为本王自己。为本王能坐稳那张龙椅。”

　　他看向三人，眼神如刀：

　　“所以，你们出的钱粮，本王收下。你们的拥立，本王笑纳。但登基之后，这天下怎么治——是本王的事。”

　　钱万三脸色微变：“吴王的意思是……”

　　“意思是，”朱元璋一字一句，“田，该分的还得分——但怎么分，分给谁，本王说了算。女子学堂，该建的还得建——但教什么，谁去教，本王定规矩。旧账，该翻的还得翻——但翻谁，翻到什么程度，本王拿捏。”

　　他顿了顿，笑了：

　　“三位先生，你们要的是一个听话的皇帝。可本王——从来不是听话的人。”

　　三人脸色煞白。

　　他们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出身乞丐的枭雄，比他们想象的，更难控制。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顾守拙深吸一口气，躬身：“一切……听凭吴王圣裁。”

　　“好。”朱元璋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他起身，走向殿外。

　　走到门口时，忽然停步，回头：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三位——你们送来的血书，本王会好好收着。等杀了张无忌，登了基，这血书……就是你们‘忠心拥戴’的证据。”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残忍：

　　“所以，别想着事后反悔。你们的命，和本王的龙椅，现在绑在一起了。”

　　说完，大步离去。

　　殿内，三人呆立良久。

　　钱万三颤声道：“顾老……咱们是不是……押错宝了？”

　　顾守拙看着朱元璋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没有错。”他缓缓道，“至少，他答应杀张无忌。”

　　“可他要的，不止是杀张无忌……”陆文渊声音发干。

　　“那又如何？”顾守拙转身，眼神决绝，“只要张无忌死了，江北那套邪说就没了根。至于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走出偏殿，望着夜空。

　　星光黯淡，月隐云后。

　　像这个时代，看不清前路。

　　但至少，他们往前推了一步。

　　推向了……一个或许更残忍，但至少能保住他们“根本”的未来。

　　至于这个未来，要流多少血？

　　顾守拙闭上眼。

　　该流的，总要流。

　　殿内，烛火燃尽。

　　最后一点光，灭了。

　　而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战争，就此定调。

　　不是为了百姓。

　　不是为了公道。

　　只是为了——那张龙椅，和龙椅背后，千年的“规矩”。

　　朱元璋回到书房，徐达跟了进来。

　　“大哥，”徐达低声道，“真要跟张无忌打？”

　　“打。”朱元璋铺开地图，“但不是现在。”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

　　“先灭张士诚，收方国珍，稳固江南。然后——等张无忌跟元廷残部耗得差不多了，再北上。”

　　“那江南这些世家……”

　　“用。”朱元璋冷笑，“用他们的钱粮养兵，用他们的名声收心。等仗打完了——”

　　他没说完。

　　但徐达懂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自古如此。

　　“那……张无忌那边的新政，”徐达迟疑，“咱们真要学？”

　　“学？”朱元璋摇头，“不是学，是改。”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恩威”

　　“张无忌讲平等，讲公道——那是收买人心。”朱元璋放下笔，“本王讲恩威，讲规矩——这才是治天下。”

　　“百姓要什么？要吃饱，要穿暖，要不受欺。这些，本王能给。”

　　“但除此之外——谁该跪着，谁该站着，谁该读书，谁该种田——这些，得按本王的规矩来。”

　　他看向徐达，眼神锐利：

　　“记住，咱们打的天下，不是给泥腿子做主的天下。是给咱们兄弟——给咱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坐江山的天下。”

　　徐达重重点头。

　　窗外，更鼓响了三声。

　　夜深了。

　　而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正在这深夜里，悄然酝酿。

　　朱元璋吹熄烛火，走出书房。

　　他站在廊下，望着北方。

　　那里，有他的对手。

　　一个和他一样出身微末，却选了完全不同道路的对手。

　　“张无忌，”他轻声自语，“可惜了。”

　　可惜你要的那些东西，太天真。

　　可惜这天下，容不下天真。

　　所以，你必须死。

　　为了本王的龙椅。

　　也为了……这千年未变的，规矩。

　　夜色如墨。

　　吞没了一切声响。

　　也吞没了，最后一点可能不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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