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黑风双煞

　　漠北的夜，风是带着牙的。它从无尽沙海的深处卷来，挟着粗粝的砂砾，刮过连绵起伏的沙丘，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天穹却澄澈得骇人，星子硕大明亮，低垂欲坠，仿佛伸手便可摘下一把碎钻，洒在这墨黑的天鹅绒上。

　　一处背风的高坡，青灰色道袍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马钰负手而立，长须与拂尘的白毫一同飘拂，目光如深潭之水，投向远处那片微弱的灯火。毡包孤零零地卧在沙海边缘，几堆篝火明明灭灭，映出几个晃动的人影。他深入大漠，本是为了探寻那郭靖的境况，担忧江南七怪教导不力，误了醉仙楼之约。可眼前所见，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篝火旁的空地上，两个少年正在切磋。稍长的那位，身量已近乎成人，挺拔如大漠边缘坚韧的胡杨，招式大开大阖，朴拙无华，但每一掌推出，都隐带沉雄劲风，搅动得篝火为之明暗不定，隐隐竟有风雷潜动之声。更令马钰凝神的是那少年周身流转的气机，深厚绵长，精纯无比，竟隐隐与自己数十年寒暑不辍的全真玄功修为相仿佛！这如何可能？

　　他的目光不由移向另一位少年。那少年看起来年纪相仿，甚至面容更显清秀文弱些，只是随意站着，偶尔开口说上一两句，或是抬手轻轻一比划。奇妙的是，那朴拙少年闻声见势，招式顿时生出变化，原本略显滞涩之处倏然贯通，劲力运转圆融如意，精妙之处顿显。

　　马钰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不是因为那朴拙少年的惊人修为，而是因为旁边那位看似无害的文秀少年。他屏息凝神，运起全真教嫡传的“金关玉锁”心法去感应——空空如也。那少年明明站在光与影之中，可在马钰的灵觉感知里，却仿佛一片虚无，一方深不见底的幽潭，投石无声，望之目眩。以他全真七子之首的修为，竟完全看不透那少年的深浅！

　　“返璞归真？抑或是……”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划过脑海，让马钰道心微震，“如此年纪，岂能臻至此境？”

　　就在他心潮起伏之际，场中情势忽变。那朴拙少年似有所悟，一声低喝如闷雷滚过沙地，双掌划弧，随即平平推出。并无花巧，只是一股凝练到极致的罡气破空而去，三丈外一处半人高的沙堆轰然炸开，沙尘如浪涛般喷涌弥散。

　　“好！”喝彩声起，七个高矮胖瘦、形貌各异的人从毡包后转出，正是江南七怪。当先的柯镇恶虽双目翻白，手中铁杖却精准地点向沙堆方向，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靖儿这一掌，刚猛沉雄已有七分火候，更难得的是劲力含而不露，直到最后才爆发开来。好，很好！”

　　马钰知道不能再观望下去。他拂尘一摆，身形如一片青叶，自高坡上无声滑落，道袍拂动间已飘然立于篝火光影之外。

　　众人皆是习武之人，耳目灵敏，立时察觉。江南七怪瞬间结成戒备阵势，待看清来人身着道袍，气度不凡，才稍稍放松，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贫道全真马钰，冒昧来访，还望诸位恕罪。”马钰单掌稽首，声音清越平和，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

　　全真七子之首的名头，江湖无人不晓。众人连忙还礼，郭靖更是恭敬地躬身。陈玄亦随众人行礼，神色平静无波。

　　见礼已毕，马钰也不迂回，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贫道此来漠北，除了探望郭靖，实另有要事相告。那黑风双煞——梅超风、陈玄风二人，如今正藏匿于百里外的‘白骨荒谷’之中，修炼那歹毒无比的《九阴白骨爪》。”

　　“黑风双煞”四字一出，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江南七怪脸色齐变，他们纵横江湖多年，自然深知这两个名字意味着何等的血腥与恐怖。

　　柯镇恶铁杖重重顿地，在沙地上戳出一个深坑，恨声道：“果然是这两个丧尽天良的孽障！他们那邪功，需以活人头骨修炼，这些年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马钰长叹一声，拂尘微扬：“柯大侠所言极是。那双煞武功本就诡异狠辣，如今邪功将成，若任其在漠北肆虐，周遭牧民部落，恐有灭顶之灾。贫道苦思之下，有一策……”他将计划缓缓道来，假扮全真七子，布下天罡北斗阵的声势，不求杀敌，只求惊走双煞，令其远遁。

　　七怪凝神静听，韩小莹却蹙起秀眉，忍不住插言：“马道长，恕小女子直言。既知双煞为祸甚烈，凶残成性，何不趁此机会，我等合力将其诛灭，为民除害？假意吓唬，纵其离去，他日若在别处再度为恶，岂非我等之过？”

　　马钰默然片刻，眼帘微垂，声音里带着出家人特有的悲悯：“韩女侠所言甚是。然则，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双煞虽堕邪道，终究是人命一条，若能惊退，令其心生畏惧，远走他方，或可留下一线悔悟之机。免动干戈，亦是功德。”

　　“好一个‘上天有好生之德’！”柯镇恶冷笑，盲眼“望”向马钰方向，“道长的慈悲心肠，柯某佩服。只是不知那些被他们拧下头颅练功的冤魂，可能领会这番‘功德’？”他转向其余六怪，断然道，“依我之见，不如将计就计，借此良机，联手铲除这两个祸根，永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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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手书生朱聪一直摇着折扇，此时眼珠一转，目光似无意般掠过静静站在郭靖身侧的陈玄，忽然开口：“陈小子，你素来主意多，此事你怎么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玄身上。郭靖也期待地看着他。

　　陈玄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跳跃的篝火上，简单道：“杀，可除后患；留，或有余地。皆无不可。”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夜吃羊肉还是喝马奶酒一般寻常，却让马钰心中那丝异样感再次浮现。

　　众人又低声商议了片刻细节，终究还是决定依马钰之计行事，约定三日后月圆之夜，于白骨荒谷设局。毕竟全真教的面子，以及马钰本人深不可测的武功，都是必须考量的因素。

　　待马钰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七怪重新围坐回篝火旁。火光映照着他们神色各异的脸。韩小莹拨弄了一下柴火，轻声道：“大哥，我总觉得……马道长这计策，未免太过行险。那双煞何等机警凶残，若被他们看破虚实，并非七位真人亲至，恼羞成怒之下……”

　　柯镇恶还未答话，陈玄已淡淡开口：“韩师父不必过虑。方才我观马道长气息，沉凝如山岳，玄功修为已臻化境，周身气机圆融无瑕。有他在场压阵，纵使双煞看破，也足以应对周旋。”他顿了顿，望向北方那吞噬一切的浓重黑暗，声音低缓，似乎只是说给身旁的郭靖听，“更何况……靖儿如今的功夫，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孩童了。”

　　郭靖闻言，憨厚地挠了挠后脑，咧嘴笑道：“陈大哥，你教我的那些口诀和道理，我还有许多想不明白呢，总觉得太深奥。”

　　陈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抬手拍了拍郭靖坚实的肩膀，没有再多言。只有他自己知道，十年潜移默化，点滴浇灌，这只原本轨迹中需经历无数磨难才堪大任的雏鹰，其羽翼早已在无人注视的漠北苍穹下，悄然丰满。蝴蝶的翅膀已然扇动，今夜之后，这场涉及无数人命运的大戏，其走向或许将彻底滑向一个连他都无法全然预知的深渊或高峰。

　　远处，一座沙丘的阴影里，马钰并未真的离去。他回望那点在大漠之夜中顽强闪烁的篝火，尤其是火光边缘那个模糊的清秀少年身影，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愈发浓重。

　　“返璞归真……还是深不可测的渊渟岳峙？”他喃喃自语，夜风将他的话语瞬间吹散。最终，他摇了摇头，青色道袍一展，如孤鹤般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再无痕迹。

　　漠北的风依旧呜咽着，卷起层层细沙，温柔又无情地掩埋着一切过往的足迹。唯有那亘古不变的星辰，高悬于墨色天幕，冰冷而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即将被鲜血、谋算与意外彻底搅动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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