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双煞毙命

　　三日光阴，在漠北亘古不变的风沙与昼夜交替中，倏忽而过。

　　月圆之夜，如期降临。

　　“白骨荒谷”并非浪得虚名。它位于一片风化岩山的深处，入口狭窄如一线天，谷内却颇为开阔。不知何年何月的地壳变动，使得此处岩石多呈惨白之色，月光照下，更显森然。谷地中，随处可见散落的、被风沙侵蚀出孔洞的动物枯骨，更有一些形状可疑、隐约似人的残骸半掩在沙砾之下，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凶邪。

　　子时将近，月色最明。

　　谷地中央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七道身影按照北斗七星方位肃然而立。他们皆已换上临时赶制的宽大道袍，头戴混元巾，手持拂尘，背对月光而立，面容隐在阴影之中，唯见身形轮廓与衣袂飘拂。天权位上的“道人”身材尤为高大，手持铁杖而非拂尘，正是柯镇恶所扮的开阳星君。七人呼吸绵长，气息隐隐相连，虽无正宗天罡北斗阵那般引动天地气机的玄妙，但经马钰这两日紧急指点，又兼七怪本身默契无间，倒也摆出了几分北斗镇魔的森严气象。

　　马钰本人则藏身于谷口一块巨岩之后，气息尽敛，与岩石几乎融为一体。他手中扣着一把特制的“鹤唳哨”，只待时机一到，便可模仿全真七子齐聚时特有的清啸长吟，以增声势。

　　陈玄与郭靖并未直接参与布阵。按照计划，他们藏在更远处一座风化岩柱的阴影里，作为以防万一的后手。郭靖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低声道：“陈大哥，那黑风双煞，真的会来吗？”

　　陈玄的目光掠过谷中那些惨白的骸骨，淡淡道：“会。此处阴煞之气最重，正是修炼《九阴白骨爪》这类偏阴邪武功的宝地。月圆阴气盛极，他们不会错过。”他侧耳倾听片刻，“来了。”

　　话音未落，谷口方向便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若非内力精湛、耳力超群，几乎难以察觉。那声音并非脚步声，倒像是某种沉重的物体在沙地上拖行。

　　月光下，两个身影如同鬼魅般飘入谷中。

　　左边一人身形高瘦，黑袍裹身，面色在月光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眼眶深陷，十指关节粗大异常，指尖隐隐有幽光流转，正是“铜尸”陈玄风。他右手拖着一具显然刚死去不久的牧民尸体，神情冷漠。

　　右边一人则是个女子，同样一身黑袍，但身形窈窕，只是脸色惨白如纸，一双眼睛竟似不能见物，茫然地“望”着前方，却又仿佛能感知一切，正是“铁尸”梅超风。她手中并未拖拽尸体，但周身缭绕着一股如有实质的阴寒气息，所过之处，沙地似乎都凝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两人径直走向谷地中央他们平日练功的固定位置，对周围环境似乎并无特别戒备——在这漠北深处，他们自信无人能寻到此处，更无人敢来打扰。

　　就在陈玄风将尸体放下，梅超风指尖幽光吞吐，准备如往常般开始那残忍的修炼时——

　　“北斗注死，邪祟伏诛！”

　　一声苍劲的断喝，陡然自天枢方位响起，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在空旷的谷地中回荡，激起隐隐回音。

　　陈玄风与梅超风身形同时一僵，猛地转向声音来处。

　　只见七位“道人”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虽面容仍不甚清晰，但北斗阵势已然发动。七人脚步挪移，看似缓慢，实则暗合星斗运转之妙，气机隐隐连成一片，一股中正平和却又恢弘磅礴的威压弥漫开来，正是全真教正统玄功的气息！

　　“全真七子？！”陈玄风失声低呼，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梅超风虽不能视物，但对气机的感应更为敏锐，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失明的眼中竟似闪过一丝恐惧。他们虽出身桃花岛，见多识广，但对王重阳一手创立、威震天下的全真教，尤其是那据说连师父黄药师都曾赞许过的“天罡北斗阵”，深怀忌惮。

　　“无量天尊！”玉衡位的“道人”（韩小莹所扮）拂尘一甩，声音清越，“陈玄风，梅超风！尔等修炼邪功，残害生灵，罪孽深重！本当立毙于此，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即刻放下屠刀，远遁他方，永不履足中原漠北，或可留尔等一线生机！”

　　与此同时，谷口方向，一声清越如鹤唳九霄的长啸骤然响起，直冲云霄！那啸声初起时尚在谷口，顷刻间便似充盈整个山谷，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变化无方，显然是以极高明轻功配合发出，正是马钰激发了“鹤唳哨”，并辅以精纯内力模拟全真七子齐聚时的“七星啸月”！

　　这啸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玄风与梅超风对视一眼（梅超风虽盲，却似有所感），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与退意。他们深知，若真是全真七子齐至，布下完整的天罡北斗阵，自己二人纵然邪功有成，也绝难幸免。

　　“走！”陈玄风当机立断，低喝一声，身形已如一道黑烟般向谷口另一侧掠去，那里有一条他早已探知的隐秘狭缝。梅超风毫不迟疑，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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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划似乎成功了。七怪心中微微一松，阵势却不敢稍散，依旧维持着威压。

　　然而，就在双煞身影即将没入岩壁阴影的刹那，异变陡生！

　　陈玄风疾驰中，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了远处岩柱下，两个似乎被他们闯入和阵法惊动而“来不及”完全躲藏的少年身影！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恶念窜上心头：此番被全真七子逼得如此狼狈，岂能空手而退？这两个小子气血旺盛，筋骨必然上佳，正是上好的“材料”！若能掳走，不仅可泄愤，更能补充今日“损耗”！

　　“师妹，带上他们！”陈玄风厉喝一声，身形在空中诡异地一折，竟舍弃逃生狭缝，如夜枭扑食般朝着郭靖与陈玄藏身之处疾射而去！梅超风虽不明所以，但对师兄的指令向来执行不怠，几乎同时转向，黑袍鼓荡，五指成爪，带起凄厉阴风，后发先至，竟是要抢先下手！

　　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远远超出了马钰与江南七怪的预料！

　　“不好！”马钰心中大惊，从岩后疾掠而出。

　　“靖儿小心！”七怪也齐声惊呼，阵势顿散，纷纷扑上救援，但距离稍远，已然不及。

　　郭靖只见眼前一花，一张青白狰狞的面孔带着刺骨阴风已到面前，一只关节粗大、指甲幽蓝的手爪直扣自己咽喉！他生平首次遭遇如此歹毒迅捷的偷袭，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但十年苦练、无数次与陈玄拆招、被七怪锤炼的本能，却在意识之前猛然爆发！

　　陈玄所授《九阳真经》中“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的心法自行流转，至阳至纯的九阳真气应激而动，沛然涌向周身要穴。同时，江南七怪所授种种扎实稳健的守御招式，韩小莹越女剑法中的轻灵闪避之意，朱聪分筋错手手的巧劲，乃至陈玄平日指点“以简破繁、以拙胜巧”的种种心得，在这生死一瞬，竟奇妙地融为一炉！

　　郭靖并未刻意去想用什么招式，只是遵循着那股本能，身体微微一侧，让过咽喉要害，右肩一沉一撞，似拙实巧地迎向陈玄风那志在必得的一抓，左手却无声无息地自肋下穿出，按向陈玄风胸腹之间——这一按，看似轻飘飘毫无力道，实则蕴含了他此刻全身激荡澎湃的九阳真气，更是暗合了陈玄简化后传授的“降龙十八掌”中“亢龙有悔”的几分真意，劲力含而不露，后劲无穷！

　　陈玄风哪里会将一个少年仓促间的反应放在眼里？狞笑一声，爪上力道更增三分，打算先废了这小子肩膀，再行擒拿。然而，就在他指尖触及郭靖肩头衣物，阴寒爪力将吐未吐的刹那——

　　“砰！”

　　一声闷响，并不如何响亮，却沉实得让远处扑来的马钰和七怪心头都是一震。

　　陈玄风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转化为极度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他只觉一股至刚至阳、浩然磅礴的炽热劲力，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自那少年肩头汹涌而来，不仅瞬间将他阴寒的爪力冲得七零八落，更势如破竹般沿着手臂经脉倒灌而入！

　　“呃啊——！”陈玄风惨叫一声，整条右臂筋骨欲裂，身形剧震，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更可怕的是，那股阳刚炽烈的真气侵入心脉，与他苦修的阴邪内力激烈冲突，仿佛冰炭同炉，瞬间炸开！

　　“噗！”陈玄风狂喷出一口带着冰碴的黑血，眼中神采急速黯淡，指着郭靖，“你……你……”话未说完，已仰天栽倒，气息断绝。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露在衣外的皮肤迅速浮现出一层诡异的红晕，仿佛被无形之火灼烧，与他原本的青白脸色形成骇人对比。

　　“师兄！！！”

　　梅超风的尖叫凄厉如夜枭泣血。她虽不能视物，但气机感应与听觉何等敏锐？陈玄风气息的骤然湮灭，那声闷响与惨叫，让她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极度的悲痛与暴怒瞬间吞噬了她残存的理智。

　　“小杂种！纳命来！！”梅超风彻底疯狂，周身阴煞之气暴涨，黑袍鼓荡如球，十指指甲暴涨寸余，幽蓝光芒刺眼，竟是不顾一切地将《九阴白骨爪》催谷到前所未有的巅峰，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合身扑向似乎还在发愣的郭靖！这一爪之威，阴风惨惨，鬼哭神嚎，方圆数丈内的沙石都被激荡得飞扬起来，连月光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刚刚赶到近前的马钰与江南七怪见状，无不色变。这一爪凝聚了梅超风毕生功力与全部怨毒，郭靖纵然内力深厚，仓促间恐怕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立旁侧，仿佛被吓呆了的陈玄，动了。

　　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甚至有些舒缓，只是微微踏前一步，恰好挡在了郭靖斜前方，右手随意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那扑来的、仿佛能撕碎一切的黑影，轻轻一点。

　　没有呼啸的劲风，没有夺目的光华。

　　只有一缕凝练到极致、纯粹到近乎虚无的“意”，自他指尖悄然蔓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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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超风那凌厉无匹、足以洞穿金石的白骨爪影，在距离陈玄指尖尚有三尺之处，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骤然停滞。爪影上吞吐的幽蓝光芒剧烈闪烁、明灭，然后像风中残烛般，噗的一声，熄灭了。

　　梅超风前冲的身形也陡然僵住，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尊雕塑。她脸上疯狂怨毒的表情凝固了，茫然的瞳孔深处，最后映出的，是那个清秀少年平静无波的眼眸，以及他指尖那一点仿佛能刺破永恒黑暗的微光。

　　下一刻，梅超风眉心悄然出现一个细小的红点，没有鲜血流出。她周身鼓荡的阴煞之气如同退潮般消散，黑袍软软垂下，整个人缓缓向后倒去，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再无动静。

　　从陈玄风暴起发难，到双煞双双毙命，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三次呼吸的时间。

　　谷中，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夜风穿过岩缝的呜咽，以及篝火（七怪之前为布阵所点燃）燃烧的噼啪声。

　　马钰僵立在数丈之外，手中拂尘微微颤抖，平生第一次，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骨悄然升起，瞬间蔓延全身。他看得分明，陈玄那看似随意的一指，没有动用丝毫有形有质的内力，却蕴含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感知的“道”与“理”，仿佛言出法随，抹去了梅超风的一切生机。这不是武学，至少不是他所认知的武学！

　　江南七怪更是目瞪口呆，尤其是柯镇恶，虽不能视，但听风辨位与对气机的感应让他“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那不是力量层次的碾压，而是本质上的……不同。

　　郭靖这时才仿佛从懵懂中回过神来，看着地上两具尸首，又看看自己微微发红的右手，脸上露出混杂着后怕、茫然与一丝明悟的复杂神情。“陈大哥……我……我刚才……”

　　陈玄收回手指，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拍了拍郭靖的肩膀，语气依旧平淡：“无事。对敌之际，尤其是生死相搏，容不得半分犹豫。你做得很好，本能反应胜过千招万式。”

　　他的目光扫过震惊的众人，最后落向马钰，微微颔首：“道长，计划有变，但结果……似乎也不算太坏。”

　　马钰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苦心策划，欲以慈悲心化解一场杀劫，却不料转眼间，杀劫以另一种更彻底、更令人心悸的方式落幕。而这一切的关键，竟是这两个少年……

　　他的目光再次深深投注在陈玄身上，这个依旧平静得可怕的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月光清冷，照耀着谷中新增的两具尸骸，也照耀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风卷起沙尘，轻轻覆盖着陈玄风脸上未散的惊骇与梅超风眉心的红点。

　　漠北的这个月圆之夜，注定将成为一个埋藏于少数人心中、却可能搅动整个江湖未来的秘密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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