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杀上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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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在一个雨夜传到华山的。信鸽扑棱棱撞进书院窗棂时,陈玄正教学生解一道流体力学题。
十八岁的青年,眉眼清俊,此刻却蹙着眉,笔下算式写到一半就停住了——他总觉得老师的这些“格物致知”里,藏着比公式更深的东西。
杨蜜在隔壁书房整理教案,雨水顺着屋檐串成珠帘。
忽然,她听见丈夫那间传来一声轻微的、陶器碎裂的脆响。
那是陈玄用了二十年的青瓷笔洗。
杨蜜推门进去时,见陈玄立在窗前,手中捏着一张被雨水洇湿的纸条。
窗外电闪雷鸣,照亮他半边侧脸——那张总是温润如古玉的脸上,此刻结着寒霜。
“新生,”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在中原,被少林扣了。”
杨蜜的脚步顿在门槛处。
她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笑了。
不是喜悦的笑,而是一种冰凉的、带着血腥气的笑意。
她走到丈夫身边,接过纸条,就着烛火细看。
字迹潦草,是关中情报网的暗语,写着:少公子赴豫传播新学,三日前进嵩山访友未归。今晨少林闭寺,传出风声,言“妖言惑众者已伏法”。
“伏法?”杨蜜轻轻念出这两个字,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他们少林,何时有了‘法’?”
陈玄转身,走到墙边。
墙上挂着那柄二十年未出鞘的长剑。
剑鞘蒙尘,铜饰锈蚀,像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他伸手,握住剑柄。
“铮——”
一声清越龙吟。
长剑出鞘的刹那,屋内的烛火齐齐暗了一瞬。
剑身如秋水,映着陈玄的眼——那眼里,有百年江湖的血雨,有连城世界的烽烟,更有这一世二十年沉淀的、几乎已成实质的怒意。
“老师,师娘。”青年从门外探进头,一脸困惑,“出什么事了?”
陈玄还剑入鞘,动作轻缓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无事。”他对学生说,“我与你师娘,下山一趟。”
“去哪?”
杨蜜已从柜中取出两件半旧的青布斗篷,一件扔给丈夫,一件自己披上。
她束发的动作干净利落,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
“去问问少林的高僧,”她系好斗篷带子,声音平静无波,“他们的佛法里,有没有‘绑架’这一条。”
---
他们下山时,雨停了。
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带一兵一卒。
陈玄和杨蜜就像二十年前初上华山时那样,一人一柄剑,一个简单的包裹,踏着泥泞的山路向东而去。
但这一次,他们走得不急。
每到一处村落,陈玄都会停下来,向田间劳作的老农打听少林寺的田租、香火钱、放贷的利息。
杨蜜则去村里的寡妇家、病患家,问寺里收“祈福钱”“超度费”的规矩。
问得越多,两人的脸色越沉。
在登封县外的刘家庄,一个瞎眼老妪拉着杨蜜的手哭诉:“俺家就三亩薄田,去年遭了雹子,交不起租。少林来的师父说,可以‘借福’——就是把田押给寺里,等年景好了再赎。可今年……今年他们说不赎了,田归寺里了。俺儿子去理论,被打断了一条腿……”
老妪掀起儿子的裤腿,那腿瘦如枯柴,膝盖处扭曲变形。
陈玄蹲下身,手指轻轻按在伤处。
半晌,他抬头:“是少林的金刚掌。”
“师父还说,这是‘消业障’。”老妪的儿子苦笑,脸上却无恨意,只有麻木,“说俺前世的业,这辈子该还。”
陈玄站起身,望向嵩山方向。
暮色中,少林寺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金辉,庄严神圣。
“好一个‘消业障’。”他轻声说。
---
第三日黄昏,他们到了少林山门。
守门的武僧见来人衣着朴素,以为是寻常香客,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闭寺了,回吧。”
陈玄抬头,看着山门上“少林寺”三个鎏金大字。
字是前朝某位皇帝御笔,笔力雄浑,气象万千。
“闭寺?”他问,“为何闭寺?”
武僧不耐:“方丈有令,近期不接外客。赶紧走!”
陈玄笑了。
他往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很轻,落在青石台阶上,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整座山门,似乎都随着这一步,微微震颤。
武僧脸色骤变,伸手欲拦。
他的手还未触及陈玄衣角,整个人便倒飞出去,撞在山门上,闷哼一声,软软滑倒。
“敌袭——”另一武僧刚喊出两个字,眼前青影一闪,便失去了意识。
陈玄和杨蜜并肩走入寺内。
暮鼓恰在此时响起,“咚——咚——咚——”,沉浑悠长,回荡在千佛殿、塔林、藏经阁之间。
僧人们正在做晚课,诵经声如潮水般涌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陈玄在诵经声中,朗声开口:
“少林方丈,陈玄来访。”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层层殿宇,压过了所有诵经声、暮鼓声,清晰地传入每一间禅房,每一个僧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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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宝殿前,十八罗汉像怒目圆睁。
少林方丈智空率百余僧众立在阶上,袈裟如云。
他年过六旬,白眉垂颊,确有几分宝相庄严。
“施主擅闯山门,伤我弟子,是何道理?”智空合十,声音中正平和。
陈玄没答话,而是转向杨蜜:“新生在哪里?”
杨蜜闭目凝神,三息后睁眼:“后山,达摩洞。活着。”
陈玄点头,这才看向智空:“我来接儿子。”
智空面色不变:“令郎在敝寺宣讲异端邪说,乱我佛门清净。老衲已命其面壁思过——”
“面壁?”陈玄打断他,“那我倒要问问,大师这‘壁’是什么壁?是佛经里的‘无我相’之壁,还是你少林百里良田的地契堆成的壁?”
智空白眉微动:“施主何意?”
“这一路,我从登封走到嵩山。”陈玄缓缓扫视众僧,“看见的,是你少林占田万亩,租重七成;听见的,是你少林放贷取息,通人卖儿鬻女;知道的,是你少林勾结官府,免缴税赋,却还要百姓‘供奉’香油钱。”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
“佛说普度众生,你们的‘度’,就是让佃农饿死在自家田埂上?”
“佛说慈悲为怀,你们的‘慈’,就是把还不起债的妇人逼得投井?”
“佛说众生平等,你们的‘等’,就是方丈房里摆着前朝御赐的金佛,而山下的孩子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众僧骚动。
有年轻僧人低下头,有年长的面露怒色。
智空沉声道:“施主谤佛,当入地狱。”
“地狱?”陈玄笑了,那笑声里满是苍凉,“大师,你可知道真正的地狱是什么样子?”
他抬手,指向东方:“是清军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流成河!是千万百姓家破人亡,易子而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而你少林——口口声声‘方外之人’,却在暗地里收受清廷布施,为多尔衮祈福诵经!你这‘佛门净地’,供的到底是佛,还是屠刀?!”
“你胡说!”有武僧厉喝。
陈玄猛地转身,目光如电:“三月十八,豫亲王多铎使者入寺,奉白银万两,锦缎百匹,换你少林一句‘天命所归’。可有此事?!”
智空脸色终于变了。
“你……你如何得知?”
“我不但知道这个,”陈玄一字一句,“我还知道,你们扣下我儿子,不是因为他‘宣讲异端’,而是因为他在中原组织农会,要丈量土地——其中,就包括你少林那三万亩‘寺产’!”
真相,像一道惊雷劈在众僧头顶。
许多年轻僧人震惊地看向方丈,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现在,”陈玄按剑,“放人。”
智空沉默良久,终于挥了挥手。
两名武僧从后山带来陈新生——青年虽有些憔悴,但精神尚好,看见父母,眼睛一亮:“爹,娘!”
杨蜜上前将儿子护在身后,从头到脚检查一遍,这才松了口气。
陈玄却还没完。
他走到大雄宝殿前,望着殿内那尊巨大的鎏金佛像。
佛低眉垂目,悲悯众生。
“智空,”陈玄背对众僧,声音冰冷,“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今日我夫妇二人,领教少林千年武学。”
“二,”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愤怒、或羞愧、或茫然的脸,“少林封山百年,所有田产地契,交还官府——我说的官府,是关中民盟的官府。所有强取豪夺的‘供奉’,双倍退还百姓。所有僧众,从此自耕自食,不得再收一粒租、一文钱。”
“你选。”
死寂。
只有晚风穿过塔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智空盯着陈玄,又看向杨蜜——那个一直沉默的女子,此刻手已按在剑柄上。
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柄出了半鞘的剑,寒气逼人。
许久,智空缓缓闭上眼。
“阿弥陀佛。”他长诵一声佛号,声音里有无尽的疲惫,“少林……愿封山百年。”
“方丈!”有武僧不甘。
智空抬手制止,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灰败:“去,把地契、账册,都搬出来。”
陈玄点头,不再多言。
他带着妻儿转身下山时,夕阳正好落尽最后一缕光。
少林寺的琉璃瓦暗了下去,像褪去金装的泥塑。
身后,传来智空苍老的声音:
“施主今日所为,不怕遭天谴么?”
陈玄脚步未停。
“若让百姓吃饱穿暖要遭天谴,”他的声音随风传来,清晰而坚定,“那我陈玄——”
“愿入地狱,万死不辞。”
夜色吞没了三人的身影。
少林寺的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这一关,就是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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