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孤岛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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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城的不眠夜

  正德八年二月十一日,子时三刻。

  南京龙江船厂的临时衙署内,烛火摇曳。李远坐在案前,手中捏着一支炭笔,面前摊开的武昌城防图上已经密密麻麻标注了十几个箭头,可他的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

  朱清瑶离开已经六个时辰了。

  “大人。”门外传来陆炳的声音,“韩师傅醒了。”

  李远猛地起身,肩部的箭伤传来一阵刺痛。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廊里,陆炳提着灯笼,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

  “韩铁火情况如何?”

  “箭伤不深,但失血过多。”陆炳低声道,“大夫说需要静养月余,可韩师傅一醒就要见您。”

  两人快步穿过回廊。燕子矶的临时工坊里,原本堆放木料的仓房已被改造成医馆,二十多名在长江血战中负伤的工匠和士兵躺在简易床铺上。韩铁火靠在最里面的位置,左肩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如纸。

  “韩师傅。”李远在床边坐下,“伤这么重,怎么不歇着?”

  韩铁火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李远按住。这铁塔般的汉子此刻虚弱得像片落叶,但眼神里的火光却烧得正旺:“大人,船……船怎么样了?”

  “你放心,三十艘新船已经下水。”李远轻声道,“你带出来的那批工匠手艺都不错,顾花眼正领着他们在燕子矶继续赶工。五日内,至少还能再造十艘。”

  “不够。”韩铁火摇头,每说一个字都扯得伤口生疼,“武昌城……我去过。正德五年,跟着兵部的差事去送过一批火炮。那城墙,高四丈二,厚两丈八,护城河引的是长江水,宽十丈有余。城头有炮台二十七座,每隔五十步一座。就凭咱们这点船,强攻不下。”

  李远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那是他连夜赶制的武昌城防简图,上面标注着韩铁火说的每一个数据:“我知道难。所以才想请教你——如果不用强攻,可有别的法子?”

  韩铁火盯着图纸看了许久,忽然道:“瓮城。”

  “什么?”

  “武昌有九座城门,每座都有内外两道城门,中间形成瓮城。”韩铁火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在图纸上点了点,“瓮城内部空间狭小,一旦攻入,守军可从城头四面放箭、投石、倒滚油。但反过来想——如果咱们能控制瓮城,就能以此为据点,从内部攻破内城门。”

  “怎么控制?”陆炳皱眉,“瓮城本就是死地。”

  韩铁火看向李远,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大人,您造的那种……‘火龙出水’,还能做吗?”

  李远心头一动。

  “瓮城长宽不过三十步,若是把火龙出水架在攻城车上,推进瓮城,一次齐射就能覆盖全部空间。”韩铁火喘了口气,“守军在城头,咱们在瓮城里,他们对咱们放箭,咱们用火箭烧他们。看谁先撑不住。”

  “可是怎么进瓮城?”陆炳追问,“城门不会自己开。”

  李远的手指在图纸上滑动,停在了“文昌门”的位置:“这门紧邻黄鹤矶,地势低洼,护城河在这一段最窄。如果趁夜……”他看向韩铁火,“韩师傅,你还能画图吗?”

  “拿炭笔来。”

  半个时辰后,一张全新的攻城器械草图在烛光下展开。那是一辆特制的“铁甲冲车”,车顶用浸湿的牛皮覆盖,车身包铁板,前端装有巨大的撞木。最特别的是,车体两侧各开六个发射孔,可装载十二支小型火箭。

  “这冲车要多大?”陆炳问道。

  “长两丈,宽一丈二。”韩铁火在图上标注尺寸,“得用上好的榆木做骨架,外包的铁板不能薄于三分。车轮要用实心的,免得被箭射穿漏气。最重要是这撞木——”他在车头位置画了个圈,“得裹上铁皮,前端做成锥形。三十个人推,连续撞击五十下,再厚的城门也得裂。”

  李远盯着图纸,脑海里已经开始计算材料:“榆木……仓库里还有八十根。铁板存货不足,但可以从缴获的宁王战船上拆。车轮需要十六个实心木轮,让刘一斧带人赶工,三天能做完。问题是火箭——我们只剩不到两百支火龙出水的弹药了。”

  “那就少装点。”韩铁火道,“每车装六支,分成两队,每队三辆冲车。文昌门、平湖门、汉阳门,三路齐攻。哪路先破,大军就从哪路进。”

  “声东击西。”李远点头,“但宁王不是傻子,严嵩更不是。他们一定会重点防守这几处城门。”

  “所以需要佯攻。”陆炳忽然开口,“末将愿领一队死士,从武胜门方向发动强攻,吸引守军主力。只是……”他顿了顿,“佯攻的队伍,伤亡会很大。”

  房间里陷入沉默。烛火噼啪作响,远处传来长江的涛声。

  李远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浓重,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他想起朱清瑶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夫君,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看武昌城破。”

  “陆千户。”李远转身,声音很轻,“佯攻的任务,交给我。”

  “大人不可!”陆炳和韩铁火同时开口。

  “我是靖北侯,是工部右侍郎。”李远平静地说,“我出现在武胜门,严嵩一定会认为那是主攻方向。他会把最精锐的兵力调过去,甚至会亲自坐镇。只有这样,其他三路的压力才会最小。”

  “可您的伤——”

  “死不了。”李远按了按肩头,“况且,我有个主意,也许能让佯攻变真攻。”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那是昨天在江边观察时随手画的草图。图上画着一种奇特的器械:几根长杆组成支架,上面挂着巨大的竹篮,篮子里装满了碎石。

  “这是……”韩铁火眯起眼睛。

  “投石机的简化版。”李远道,“用人力拉动绳索,把竹篮甩出去。射程不远,大概五十步,但制作简单,一个时辰就能搭一架。如果我们在武胜门外摆上两百架这样的‘简易投石机’,不间断地抛射碎石,守军就抬不起头来。”

  陆炳眼睛亮了:“碎石不致命,但砸在头盔上也能让人晕眩。而且数量多了,城头根本站不住人。”

  “正是。”李远点头,“到时候,我再把剩下的火龙出水全部调到武胜门,每隔一刻钟齐射一次。严嵩一定会认定这里是主攻方向。”

  “可这样太危险了。”韩铁火挣扎着坐直身子,“大人,您现在是全军的技术支柱,万一……”

  “没有万一。”李远打断他,“清瑶在鄱阳湖拼命,我在武昌岂能畏首畏尾?陆千户,你立刻去准备材料,天亮前我要看到第一架原型机。韩师傅,你好好养伤,五日后总攻,还需要你坐镇后方。”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劝不动,只得领命。

  陆炳刚走到门口,李远忽然叫住他:“等等。”

  “大人还有何吩咐?”

  李远沉默了一会儿,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那是朱清瑶留下的半块羊脂白玉,温润的质感在掌心发烫。

  “派两个可靠的兄弟,去鄱阳湖方向打探消息。”他低声说,“不要惊动任何人,只远远看着。如果……如果看到红色信号弹升空,立刻回来报我。”

  陆炳郑重接过玉佩:“末将明白。”

  脚步声远去。李远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炭笔,在武昌城防图的武胜门位置,画了一个重重的圈。

  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

  鄱阳湖的晨雾

  同一时刻,鄱阳湖鞋山岛以东五里。

  十二条小渔船隐在芦苇丛中,船身涂着泥浆,与枯黄的芦苇融为一体。朱清瑶蹲在船头,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衣裤,头发绾成村妇样式,脸上抹了灶灰。只有那双眼睛,在晨雾中依然清亮锐利。

  “郡主,前面就是鞋山岛。”身旁的锦衣卫小旗赵虎低声道,“属下数过了,岛上有了望塔三座,每座两人值守。码头有船只五艘,守军大约五十人。岛内情况不明,但按周仪交代,王妃应该关在西侧的旧庙里。”

  朱清瑶举起单筒望远镜——这是李远用琉璃片磨制的简易版本,视野不算清晰,但足够看清轮廓。鞋山岛不大,形如一只倒扣的鞋子,东西长约一里,南北最宽处不过两百步。岛上有几处残破的建筑,最高点确实有一座石砌的了望塔。

  “潮水什么时候退?”她问。

  “辰时三刻开始退潮,巳时二刻水位最低。”另一名锦衣卫答道,“到时候岛西侧会露出一片浅滩,可以涉水过去。但浅滩宽三十余步,无遮无拦,会被了望塔看得一清二楚。”

  朱清瑶放下望远镜,沉思片刻:“岛上守军换防的时间呢?”

  “寅时一次,午时一次,戌时一次。每次换防约一刻钟,了望塔上的人会下来吃饭。”

  “现在是卯时一刻。”朱清瑶计算着时间,“离下次换防还有一个时辰。赵虎,你带三个人,从南面潜水过去,把码头那五艘船的缆绳割断,但不要完全割断,留一丝连着。等我们行动时,你再彻底割断。”

  “明白。”赵虎点头,“让船漂走,断了他们的退路。”

  “不止如此。”朱清瑶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裹着的东西,“这里面是辣椒粉和石灰粉的混合物。你们潜到船底,在每艘船的舵轴位置撒一些。等他们开船时,粉末会被水流卷进船舱,够他们受的。”

  赵虎咧嘴一笑:“郡主这招够损的。”

  “跟李远学的。”朱清瑶眼中闪过一丝温柔,随即恢复冷峻,“其余人分成三队。一队随我从西侧浅滩强攻,吸引守军注意。二队绕到东侧,等守军被我吸引后,攀崖上岛,直扑旧庙。三队留在船上,用弩箭支援。”

  “可是郡主,您亲自带队太危险了。”一名锦衣卫忍不住道,“不如让属下——”

  “我母亲在岛上。”朱清瑶打断他,“我必须去。况且……”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机括弩,“李远给我改造的这个玩意儿,还没试过威力呢。”

  众人看去,只见她手腕处绑着一个精巧的铜制机匣,三支短箭已经上膛。这是李远用马车弹簧改造的袖箭,射程只有二十步,但可以三连发。

  “都准备好了吗?”朱清瑶站起身。

  十二名锦衣卫齐齐点头。这些都是在南京精挑细选的好手,水性好、武艺高,更重要的是忠诚——陆炳用自己的性命担保过他们。

  “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救人,不是杀敌。”朱清瑶最后嘱咐道,“救出王妃后立刻撤离,不要恋战。如果情况不对,放红色信号弹,李远那边会派人接应。”

  “那郡主您呢?”

  “我?”朱清瑶望向鞋山岛,晨雾中的轮廓若隐若现,“我有必须回来的理由。”

  辰时二刻,潮水开始退去。

  西侧的浅滩逐渐露出水面,泥沙混合着贝壳,在晨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朱清瑶带着四名锦衣卫,匍匐在芦苇丛中,一点点向浅滩靠近。

  三十步。

  二十步。

  了望塔上,两个守军正靠在栏杆上打哈欠。一人从怀里掏出干粮啃着,另一人指着湖面说什么,大概是抱怨这鬼差事。

  十步。

  朱清瑶举起手,做了个手势。四名锦衣卫同时从腰间摘下弓弩,瞄准了望塔。

  “放!”

  五支弩箭破空而去。塔上的两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钉在了木柱上。但其中一人临死前抓住了栏杆上的铜铃,叮当的响声在清晨的湖面上格外刺耳。

  “敌袭——”

  岛上顿时炸开了锅。二十多名守军从营房里冲出来,手持刀枪涌向西侧浅滩。

  朱清瑶率先冲上浅滩,袖箭连发,冲在最前面的三人应声倒地。但她很快发现不对劲——这些守军的反应太训练有素了,阵型散而不乱,而且人数远远超过五十。

  “中计了!”她心头一沉,“撤!”

  已经来不及了。

  浅滩两侧的芦苇丛中,突然站起数十名弓箭手。箭雨铺天盖地袭来,两名锦衣卫瞬间被射成刺猬。朱清瑶就地一滚,躲到一块礁石后面,但左臂还是中了一箭。

  鲜血顺着衣袖流下,染红了粗布衣。

  “郡主,我们被包围了!”仅剩的两名锦衣卫护在她身前。

  朱清瑶咬牙拔掉箭矢,撕下布条草草包扎。她抬眼望去,只见浅滩上已经站满了人,至少有一百之数。为首的是个精瘦的中年文士,穿着青布长衫,手里摇着折扇,笑容温和得让人发毛。

  “严嵩。”朱清瑶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郡主好眼力。”严嵩拱手施礼,语气恭敬得仿佛在拜访故交,“下官在此恭候多时了。王爷料定郡主孝心可嘉,必会来救王妃,特命下官布下此局。只是没想到,郡主只带这么点人就敢来,倒是让下官有些失望。”

  “我母亲呢?”

  “王妃安好。”严嵩笑道,“就在旧庙之中。只要郡主肯放下武器,随下官去见王爷,你们母女自可团聚。”

  朱清瑶冷笑:“然后呢?用我们母女要挟李远?要挟朝廷?”

  “郡主言重了。”严嵩摇头,“王爷只是思念女儿,想一家人团聚罢了。至于李大人……王爷其实很欣赏他。若他肯弃暗投明,王爷愿以丞相之位相待。”

  “做你的春秋大梦。”朱清瑶站起身,不顾手臂的伤口,举起袖箭对准严嵩,“让开,否则我杀了你。”

  严嵩身后的弓箭手齐刷刷拉开弓弦。

  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岛东侧突然传来爆炸声。

  轰隆——

  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严嵩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报——东侧崖壁被炸开一个缺口,有人攻上来了!”

  “多少人?”

  “看不清楚,但火力很猛,弟兄们挡不住!”

  严嵩猛地转头看向朱清瑶,眼神里第一次露出惊疑:“你还有后手?”

  朱清瑶也是一愣。她只安排了一队人从东侧攀崖,哪来的爆炸?

  但机不可失。

  “杀!”她厉喝一声,袖箭三连发,射倒三名弓箭手。两名锦衣卫也同时冲出,刀光如雪,瞬间砍翻数人。

  严嵩向后退去,大喊:“放箭!格杀勿论!”

  箭雨再次袭来。

  朱清瑶躲在礁石后,听着箭矢钉在石头上的声音,心一点点沉下去。东侧的爆炸声还在继续,但距离太远,援兵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而她这里,只剩下三个人,箭矢已经用尽。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她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李远给她的最后一支“响箭”。拉响它,信号会传到十里之外,但也会彻底暴露位置,引来更多敌人。

  犹豫之间,一道人影突然从湖水中窜出。

  哗啦——

  水花四溅。那人像条鱼一样跃上浅滩,手中长刀横扫,三名弓箭手应声倒地。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整整八名黑衣水鬼从湖中冒出,动作迅捷如豹,转眼间就砍翻了严嵩的左翼防线。

  “郡主,走!”

  为首的黑衣人拉起朱清瑶,向湖中退去。朱清瑶这才看清他的脸——是王守仁!

  “阳明先生?你怎么——”

  “没时间解释。”王守仁扯掉脸上的水草,“陆炳给我传了信,说你要来鞋山岛。我正好在鄱阳湖一带查探宁王粮道,就带人赶过来了。东侧是我派人炸的,引开了一部分守军,但严嵩狡猾,主力还在这里。”

  两人跳进湖水,向芦苇丛游去。箭矢不断射入水中,溅起朵朵水花。

  游出二十余步,朱清瑶回头看去,只见严嵩站在浅滩上,脸色铁青,却并没有下令追击。

  “他为什么不追?”她喘息着问。

  王守仁也皱眉:“不对劲。”

  话音刚落,湖面四周突然响起沉闷的撞击声。十二条小渔船从不同方向钻出芦苇丛,每艘船上都站着五六名弓箭手,箭镞在晨光下闪着寒光。

  严嵩的声音通过铜喇叭传来,在湖面上回荡:“郡主,下官说过,恭候多时了。这鄱阳湖上的每一片芦苇,下官都派人搜过。您带来的那几条船,还有船上的兄弟,现在都在我手里。”

  朱清瑶浑身冰凉。

  她看见,在最远的那艘渔船上,赵虎和其他锦衣卫被捆得结实实实,刀架在脖子上。

  “现在,可以请郡主上船了吗?”严嵩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武昌城内的园艺痴

  同一日上午,武昌楚王府。

  朱宸濠站在王府后花园的假山上,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小剪刀,正小心翼翼地修剪一株山茶花。这株“十八学士”是他从江西庐山移栽过来的,路上死了三株,只有这一株勉强活下来。经过一个冬天的精心照料,终于开出了第一朵花。

  粉白相间的花瓣,层层叠叠,在初春的阳光下娇艳欲滴。

  “王爷。”严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疲惫。

  朱宸濠头也不回:“抓到清瑶了?”

  “抓住了,但……”

  “但是什么?”

  严嵩深吸一口气:“王守仁突然出现,救走了她。现在郡主和那批锦衣卫藏进了鄱阳湖的芦苇荡,我们在湖上搜了两个时辰,还没找到。”

  咔嚓。

  朱宸濠剪掉了一片多余的叶子。

  “王守仁……”他喃喃道,“一个涿州知府,现在该叫南征参军了。他怎么会在鄱阳湖?”

  “据说是奉兵部之命,查探宁王——查探咱们的粮道。”严嵩小心地措辞,“他带了大概五十人,都是精兵,水性极好。我们的人在湖上不占优势。”

  “那就把湖封了。”朱宸濠放下剪刀,转过身来。他今天穿了一身素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看起来不像个叛王,倒像个闲散的富贵王爷,“鄱阳湖出口就那几个,调两百条船,把出口全堵住。他们带的干粮撑不了几天,迟早得出来。”

  “可是王爷,这样会抽调大量兵力,武昌的防守就……”

  “武昌?”朱宸濠笑了,笑容里有一种古怪的天真,“严先生,你说李远现在在干什么?”

  严嵩一愣:“应该是在准备攻城器械。”

  “对,也不对。”朱宸濠走下假山,背着手在花园里踱步,“李远这个人,我研究很久了。他打仗有个特点——从不硬碰硬。在宣府,他用火龙出水烧了达延汗;在长江,他用火攻水雷烧了我的水师。所以这次攻打武昌,他一定也会用奇招。”

  “王爷的意思是?”

  “他一定会选一个我们想不到的地方进攻。”朱宸濠停在鱼池边,看着池中游动的锦鲤,“而且,他一定会亲自出现在那个地方,鼓舞士气。因为现在朱厚照在南京,咸宁伯在安庆,武昌前线就他官职最高,威望最盛。”

  严嵩若有所思:“那我们只要盯紧李远,就知道主攻方向了。”

  “所以鄱阳湖那边,不用派太多人。”朱宸濠伸手入池,捞起一尾红鲤,轻轻抚摸它的鳞片,“清瑶是我女儿,我知道她的性子。她救不出母亲,是不会走的。那就让她在湖里待着吧,等武昌这一仗打完,她自然就出来了。”

  红鲤在掌心挣扎,溅起水花。

  严嵩看着朱宸濠的侧脸,忽然觉得后背发凉。这位王爷平时看起来痴迷园艺、爱好新奇玩意儿,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一旦涉及权谋,那种近乎冷酷的理智,让人不寒而栗。

  “对了,严先生。”朱宸濠忽然想起什么,“我让你找的那种‘会发光的石头’,找到了吗?”

  严嵩一时没反应过来:“发光的……石头?”

  “就是李远在北疆用的那种。”朱宸濠比划着,“晚上会发绿光,放在帐篷里不用点灯。我问过被俘虏的工匠,说是用一种叫‘萤石’的矿石磨粉,混在釉料里烧出来的。咱们武昌附近有吗?”

  “这个……下官还没去查。”严嵩额头冒汗。大战在即,王爷居然还在关心会发光的石头?

  “去查查。”朱宸濠把红鲤放回池中,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擦手,“要是找到了,给我弄几块来。我想在书房里做一个不用点灯的灯,晚上看书方便。”

  “是……”

  “还有,李远造的那种‘铁牛’梳棉机,图纸弄到了吗?”

  “弄到了,但是不全。”严嵩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我们在南京的细作只抄到了传动部分的结构图,核心的梳棉滚筒设计没拿到。工匠们试着仿造了几次,都失败了。”

  朱宸濠展开图纸看了看,笑道:“这个李远,留了一手啊。不过没关系,等打下南京,抓住他本人,让他亲自给我造一台。”

  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在说“明天去街上买块糕饼”一样轻松。

  严嵩低头应着,心里却翻江倒海。王爷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已经疯了?

  “报——”

  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跑进花园,单膝跪地:“王爷,南京密报!”

  朱宸濠接过竹筒,抽出里面的纸条。看了两眼,笑容渐渐消失。

  “怎么了王爷?”严嵩小心翼翼地问。

  “李远在武胜门外,摆了两百多架投石机。”朱宸濠把纸条递给严嵩,“从昨天夜里开始,不停往城头抛射碎石。守军已经伤了三十多人,城墙上的火炮被砸坏了两门。而且,他把所有的火龙出水都调过去了。”

  严嵩脸色一变:“武胜门?那里地势开阔,确实适合大军展开。难道他要强攻?”

  “不止如此。”朱宸濠眯起眼睛,“探子说,看见李远亲自在阵前督造攻城器械,肩上的伤还没好,绑着绷带。靖北侯的旗帜就插在武胜门外三里处,迎风招展,生怕我们看不见。”

  “这是明摆着告诉我们,主攻方向就是武胜门。”严嵩皱眉,“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有可能。”朱宸濠重新拿起剪刀,走向另一株山茶,“但李远这个人,有时候会玩‘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把戏。他觉得我们会认为武胜门是佯攻,所以偏要真的主攻武胜门。”

  “那我们的兵力部署……”

  “调五千人去武胜门。”朱宸濠剪掉一根枯枝,“再从汉阳门、文昌门各抽两千人。剩下的城门,每处留一千人防守。”

  “可是这样其他城门就空虚了!”

  “我知道。”朱宸濠转过身,眼神平静得可怕,“但李远只有三万人,不可能同时进攻所有城门。他选一个主攻方向,我们就集中兵力防那个方向。至于其他城门——严先生,你觉得李远会拿人命去填吗?”

  严嵩沉默了。

  的确,以李远的作风,一定会用技术手段减少伤亡。如果他真的主攻武胜门,那其他城门就不会有太大压力。

  “还有,”朱宸濠补充道,“把我们库存的所有火油,全部运到武胜门。李远敢来,我就让他尝尝火烧连营的滋味。”

  “那鄱阳湖那边……”

  “加派一百条船,继续搜。”朱宸濠淡淡道,“但不要逼得太紧。清瑶那孩子,性子倔,逼急了会拼命。我要活的,明白吗?”

  “下官明白。”

  严嵩躬身退下。走出花园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朱宸濠又拿起小剪刀,专心致志地修剪花枝,仿佛刚才那些关于战争、生死、亲情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燕子矶的攻坚战

  二月十二日,午时。

  南京燕子矶的临时工坊里,三百多名工匠正在赶工。锯木声、敲打声、号子声响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和铁锈的味道。

  李远站在工棚中央,看着刚刚组装完成的第一架“简易投石机”。

  这玩意儿结构简单得近乎粗糙:两根三丈长的竹竿做抛臂,用麻绳捆在木架上。抛臂末端挂着一个竹编的大筐,里面装了五十斤碎石。四名工匠拉动绳索,竹竿弯曲蓄力,然后猛地放开——

  嗖!

  竹筐甩出一个弧线,五十斤碎石飞出去,砸在五十步外的靶场上,扬起一片尘土。

  “射程五十五步。”负责测量的工匠喊道,“偏差左右三步,前后五步。”

  李远点点头。精度很差,但够了。他要的不是精准打击,而是火力覆盖。

  “继续测试。”他对身边的刘一斧说,“看看连续抛射二十次,结构会不会散架。”

  “大人放心。”刘一斧拍着胸脯,“这架子我用了榫卯加固,别说二十次,两百次都撑得住。就是这竹竿容易裂,得勤换。”

  “仓库里还有多少竹子?”

  “从龙江船厂抢出来三百多根,够做五百架投石机。”

  李远在心里计算着。两百架投石机摆在武胜门外,每架配十个人操作,轮班抛射。按每刻钟抛射一次算,一个时辰就是八次。两百架一起抛,一个时辰能扔出去八万斤碎石。

  砸不死人,但足够让守军崩溃。

  “大人。”严文焕从外面走进来,身上还沾着木屑,“您找我?”

  李远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严大人,武昌城里有我们的人吗?”

  严文焕愣了一下,左右看看,才低声道:“有。工部在武昌有个织造局,里面的管事是我同年。城破之前,我让他留在城里,伺机而动。”

  “能联系上吗?”

  “能,但风险很大。”严文焕皱眉,“宁王查得严,进出城都要搜身。上次传信是十天前,用的是信鸽,只说城里粮草充足,守军士气尚可。”

  李远沉思片刻:“我要他做一件事。”

  “大人请讲。”

  “武昌九座城门,每座城门的门轴结构,给我画出来。”李远盯着严文焕的眼睛,“尤其是门轴的位置、尺寸、加固方式。越详细越好。”

  严文焕倒吸一口凉气:“大人这是要……”

  “擒贼先擒王,攻城先破门。”李远道,“我造的那些冲车,撞木的尺寸必须精确。撞得太高,力量分散;撞得太低,容易打滑。如果知道门轴的具体位置,对准了撞,效率能提高三倍。”

  “可这太难了。”严文焕摇头,“城门守卫森严,普通人根本靠近不了。而且门轴都在城门内侧,从外面看不见。”

  “所以需要城里的人帮忙。”李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我设计的测量工具,叫‘回音测距仪’。原理很简单:用锤子敲击城门不同位置,听回声的差异,就能判断出门轴的准确位置。因为门轴所在的位置,内部结构更实,回声会更闷、更短。”

  他展开图纸,上面画着一个铜制的听筒,连着几根长短不一的铜管。

  “让人把这个带进城,找机会在每座城门都测一次。数据记下来,用信鸽传出来。”李远把图纸塞给严文焕,“三天,我只给三天时间。三天后,大军就要开拔了。”

  严文焕看着图纸上复杂的结构,苦笑道:“大人,您这主意……真是闻所未闻。”

  “所以才有效。”李远拍拍他的肩,“宁王就算再聪明,也想不到我们会用声音来测门轴位置。去吧,抓紧时间。”

  严文焕揣好图纸,匆匆离开。

  李远转身回到工棚,韩铁火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正拄着拐杖检查第二架冲车的骨架。

  “韩师傅,你怎么来了?”李远连忙上前搀扶。

  “躺不住。”韩铁火摆摆手,“大人,我刚想到个问题。咱们的冲车要撞城门,守军肯定会从城头扔滚石、倒火油。车顶的湿牛皮能防火箭,但防不住整桶的火油浇下来。”

  李远皱眉:“你有办法?”

  “加个倾斜的顶盖。”韩铁火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草图,“像屋顶一样,做成斜坡。火油浇下来,会顺着斜坡流到地上,不会在车顶堆积燃烧。而且斜坡的角度要大,至少四十五度,这样滚石砸下来也会滑开。”

  “好主意。”李远眼睛一亮,“但这样一来,车体高度就要增加,重心会不会不稳?”

  “所以在车底加配重。”韩铁火指着草图的底部,“这里装上石头,至少一千斤。车撞门的时候会有反震力,配重能稳住车身,防止翻倒。”

  两人正讨论着,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

  一名士兵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煞白:“大人,不好了!江上……江上漂下来好多尸体!”

  李远心头一紧,冲出去。

  燕子矶的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上百人。江面上,十几具尸体顺流而下,有的穿着明军号衣,有的穿着百姓衣服,但无一例外,都被水泡得肿胀发白。

  “捞上来!”李远下令。

  士兵们用竹竿和渔网,把最近的几具尸体拖上岸。李远蹲下身检查,发现这些人的致命伤都在背上——刀砍的、枪捅的,明显是逃跑时被杀的。

  “看这个。”陆炳指着一具尸体腰间挂的木牌,“是鄱阳湖水师的腰牌。”

  李远接过木牌,上面刻着“鄱阳湖巡检司”的字样,编号是丁字十七号。他记得朱清瑶说过,她带的锦衣卫里,有两个人是鄱阳湖水师出身,熟悉湖上航道。

  难道……

  “大人,这里有个活的!”远处有人喊道。

  李远冲过去,只见两名工匠从水里拖上来一个年轻人,大概二十出头,胸口一道刀伤,但还有微弱的呼吸。

  “大夫!快叫大夫!”

  随军郎中很快赶到,检查后摇头:“伤得太重,失血过多,怕是撑不了多久。”

  李远蹲在年轻人身边,低声问:“兄弟,你是鄱阳湖水师的?”

  年轻人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

  “你们……遇到宁王的人了?”李远继续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二十多岁,很漂亮,带着十几个锦衣卫。”

  年轻人的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鞋山岛……陷阱……都死了……”

  “那个女人呢?”李远抓住他的手,“她怎么样了?”

  “王……王大人救走了……藏在芦苇荡……但严嵩……围住了湖……”

  年轻人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头一歪,断了气。

  李远跪在江边,冰冷的江水拍打着他的靴子。远处,更多的尸体顺流而下,像一片片凋零的落叶。

  陆炳走过来,低声道:“大人,末将带人去鄱阳湖——”

  “不。”李远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军按原计划准备,五日后总攻武昌。”

  “可是郡主她——”

  “她让我等她回来。”李远转身,背对着江面,“那我就等她。但等她的同时,该做的事一样不能少。武昌必须破,宁王必须擒。只有这样,清瑶才有活路。”

  他走回工棚,拿起炭笔,继续在图纸上标注。

  但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鄱阳湖的生死局

  二月十三日,夜。

  鄱阳湖深处,一片密集的芦苇荡里。

  朱清瑶靠在一艘翻扣的小船上,左臂的伤口已经化脓,疼得她整夜睡不着。王守仁用匕首割开腐肉,敷上从湖里采的草药,再用烧过的布条包扎。

  “忍着点。”王守仁低声道,“这草药能消炎,但会疼。”

  “比箭射中时好多了。”朱清瑶咬牙,额头冒出冷汗,“阳明先生,我们被困几天了?”

  “第三天。”王守仁包扎完毕,在她身边坐下,“严嵩的船队把这片水域围得水泄不通,白天搜,晚上点火把巡逻。我们带的干粮只够再撑两天。”

  芦苇荡外,隐约可见火光晃动。宁王的搜湖船队每隔半个时辰就经过一次,铜锣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其他兄弟呢?”朱清瑶问。

  “都在。”王守仁指了指周围,“我带来的五十人,加上你活下来的七个锦衣卫,一共五十七人。但箭矢快用完了,粮食也不够。最重要的是——淡水快没了。湖里的水不能直接喝,会拉肚子。”

  朱清瑶沉默片刻:“我母亲……”

  “应该还在鞋山岛上。”王守仁道,“我派人潜过去看了,旧庙的守卫增加了三倍,但没看见转移的迹象。严嵩是想用王妃做饵,引你上钩。”

  “我知道。”朱清瑶苦笑,“可我还是得去。”

  “为什么?”王守仁看着她,“郡主,请恕我直言。你现在自身难保,去救王妃等于送死。而且就算救出来了,怎么突围?怎么离开鄱阳湖?”

  朱清瑶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在月光下摩挲着温润的玉面:“阳明先生,你相信人有必须做的事吗?”

  王守仁一怔。

  “有些事,明知会死,也要去做。”朱清瑶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因为如果不做,就算活着,也会后悔一辈子。我母亲生我养我,为我受尽委屈。现在她身陷囹圄,我若弃她而去,就算活着离开鄱阳湖,又有什么脸面去见李远?去见天下人?”

  王守仁沉默了。许久,他缓缓道:“郡主这番话,让王某想起一个人。”

  “谁?”

  “李远。”王守仁笑了笑,“去年在涿州,他跟我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他刚被工部弹劾,我说你一个匠人,何必掺和朝堂争斗?他说:阳明先生,有些事看到了,就不能装作没看见。做匠人的良心,和做人的良心,是一样的。”

  朱清瑶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

  “所以,”王守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芦苇絮,“既然郡主心意已决,王某自当奉陪到底。不过——我们不能硬闯,得用计。”

  “先生有计?”

  王守仁望向湖面,火光倒映在他眼中:“严嵩的船队,每晚子时换防。换防时,会有半刻钟的间隙,巡逻的密度会降低。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分成三队:一队佯攻东侧,吸引注意力;一队从西侧潜水接近鞋山岛;第三队在这里留守,接应。”

  “可就算上了岛,怎么进旧庙?”朱清瑶问,“守卫增加了三倍,强攻肯定不行。”

  “所以需要内应。”王守仁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昨天抓的一个舌头供出来的。鞋山岛的守军里,有个叫陈老四的什长,是南昌人,家里老母病重,没钱买药。宁王克扣军饷,他已经三个月没拿到钱了。”

  朱清瑶眼睛一亮:“先生的意思是……”

  “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子,大概二十两。”王守仁道,“让人带给他,就说只要他帮忙,事后还有一百两。穷苦人为了救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但怎么把银子送进去?”

  王守仁笑了:“郡主忘了?今天是二月十三,按规矩,守军每三天可以从岛上派一条船去岸上采购粮食蔬菜。午时出发,申时返回。我们可以劫了那条船,换上我们的人。”

  计划在月光下一点点成形。

  子时将近,芦苇荡里,五十七人聚在一起。王守仁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示意图:“赵虎,你带二十人,乘三条小船,去东侧放火。火要大,动静要大,让严嵩以为我们要从那边突围。”

  “明白。”

  “刘三,你水性最好,带两个人,潜到采购船必经的水道下面。等船经过时,用渔网缠住船舵,逼它停下。然后上船制伏船上的人,记住,尽量不要杀人,打晕就行。”

  “是。”

  “郡主,你和我带剩下的人,等采购船得手后,换上守军的衣服,混上岛去。陈老四会在码头接应,带我们去旧庙。”

  朱清瑶点头,但又担心:“万一陈老四出卖我们呢?”

  “那就杀出去。”王守仁平静地说,“但我觉得不会。我查过他的底细,是个孝子,为了给母亲治病,把祖传的田地都卖了。这种人,重情义。”

  计划已定,众人开始准备。

  朱清瑶检查着仅剩的武器:袖箭还剩两支短箭,匕首一把,弓弩已经没箭了。她看向王守仁:“先生,如果……如果我这次回不去了,麻烦你给李远带句话。”

  “什么话?”

  “就说,”朱清瑶望着南京方向,眼中泛起水光,“让他好好活着,把匠作学堂建起来,把《匠作实务则例》编完。还有,忘了我,找个好姑娘,生几个孩子。”

  王守仁看着她,忽然笑了:“郡主,这话还是你自己去说吧。王某可不想被李远追着问: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

  朱清瑶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

  子时到。

  铜锣声响起,湖上的火光开始移动——换防开始了。

  “行动!”

  三条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出芦苇荡,向东驶去。半刻钟后,东侧湖面突然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着火了!敌袭——”

  严嵩的船队果然被吸引过去,大部分船只调转方向,朝东侧包围。

  与此同时,西侧水道下,刘三和两个兄弟已经潜到预定位置。水很冷,刺骨的寒,但他们咬紧牙关,一动不动。

  一刻钟后,一条单桅帆船缓缓驶来。船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照出船上五个人的身影——四个划船的士兵,一个负责采购的伙夫。

  等船进入埋伏圈,刘三猛地一拉手中的绳索。

  水下,一张用麻绳和渔网编织的大网突然升起,牢牢缠住了船舵。帆船猛地一顿,在原地打转。

  “怎么回事?”船上的士兵慌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刘三三人已经翻身上船,匕首柄狠狠敲在后颈上。五个人连喊都没喊出来,就软倒在地。

  “快,换衣服!”

  刘三扒下守军的衣服,自己穿上一套,又给另外两个兄弟换上。然后把昏迷的五人捆结实,塞进底舱。

  “发信号。”

  一支响箭升空,在夜空中炸开一朵绿色的火花。

  芦苇荡里,朱清瑶看见信号,深吸一口气:“走!”

  十二条小船同时出动,像离弦的箭,射向鞋山岛。

  岛上码头,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提着灯笼张望。正是陈老四。看见采购船靠岸,他连忙上前接缆绳。

  “老四,今天的菜新鲜吗?”刘三压低声音问——这是约定的暗号。

  陈老四浑身一震,左右看看,低声道:“新鲜,都是刚摘的。”

  暗号对上。

  “人在哪?”朱清瑶跳下船,快步上前。

  陈老四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咬牙道:“在西庙后院的地窖里。有八个守卫,四个在门口,四个在里面。钥匙在守卫长身上,他每晚子时三刻会去查一次岗,大概还有一刻钟。”

  “带路。”

  陈老四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朱清瑶、王守仁和十个身手最好的锦衣卫跟在后面。其余人留在码头,控制船只,准备接应。

  夜色中的鞋山岛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的喊杀声隐约传来——那是赵虎在东侧制造的动静。

  穿过一片残破的建筑,西庙就在眼前。那是座荒废多年的龙王庙,墙壁斑驳,屋顶塌了一半。但此刻,庙门口却站着四个持刀的守卫,警惕地盯着四周。

  “老四,这么晚了来干嘛?”一个守卫问。

  “送夜宵。”陈老四举起手里的食盒——这是刚才从采购船上拿的,“队长让我给里面的弟兄送点热乎的。”

  守卫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陈老四身后的人:“这些是?”

  “新调来的,帮忙搬东西。”陈老四面不改色,“东边打起来了,上面怕这边人手不够,又派了一队过来。”

  守卫将信将疑,但还是让开了路:“快点,别耽误太久。”

  “好嘞。”

  一行人走进庙门。院子里还有四个守卫,正围着一堆篝火取暖。看见他们进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没太在意。

  陈老四指了指后院:“地窖在那边。”

  刚走到后院,迎面撞上一个穿着皮甲的军官——正是守卫长。

  “老四?你不是该在码头值守吗?”守卫长皱眉。

  “队长让我来送夜宵——”陈老四话没说完,王守仁已经动了。

  一道寒光闪过,匕首精准地刺入守卫长的咽喉。同时,朱清瑶袖箭连发,放倒了最近的两个守卫。剩下的锦衣卫一拥而上,瞬间解决了院里的其他人。

  整个过程不到五个呼吸,没发出一点喊声。

  “钥匙。”王守仁从守卫长腰间摸出一串铜钥匙。

  地窖入口在后院的枯井旁,用木板盖着,上了锁。打开锁,掀开木板,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下面很深,有石阶通到底部。

  “我下去。”朱清瑶抢过灯笼,就要往下走。

  “郡主小心。”王守仁拉住她,“我在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石阶。地窖不大,长宽不过两丈,角落里铺着些干草。干草上坐着一个人,穿着素色的襦裙,头发凌乱,但背脊挺得笔直。

  听见脚步声,那人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

  “母亲……”朱清瑶的声音在颤抖。

  宁王妃周氏怔怔地看着女儿,看了很久,仿佛不敢相信。直到朱清瑶扑进她怀里,温热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清瑶?真的是你?”周氏抚摸着女儿的脸,“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

  “我来救您出去。”朱清瑶擦掉眼泪,扶起母亲,“咱们走,李远在南京等着呢。”

  “李远?”周氏愣了愣,“那个匠人?”

  “他现在是靖北侯了。”朱清瑶破涕为笑,“而且……是我夫君。”

  周氏眼睛一亮,但随即黯淡下来:“傻孩子,你不该来的。你父王——不,朱宸濠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就是等你来。”

  “我知道。”朱清瑶坚定地说,“但我必须来。母亲,咱们先出去再说。”

  三人爬上地面。院子里,锦衣卫已经把尸体都拖到角落,用干草盖住。

  “码头那边怎么样了?”王守仁问。

  一个锦衣卫从院墙外探头:“一切正常,船还在。”

  “好,撤。”

  一行人护着周氏,快步向码头撤退。但刚走到半路,变故突生——

  轰!

  一声炮响,震动了整个鞋山岛。

  紧接着,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火把亮起,成百上千的守军从黑暗中涌出,将西庙团团围住。

  严嵩站在人群前方,手里的折扇轻轻摇着,笑容温和依旧。

  “郡主,王某,还有王妃。”他躬身行礼,“下官恭候多时了。”

  朱清瑶的心沉到谷底。

  她看向陈老四,后者脸色惨白,连连摇头:“不是我……郡主,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朱清瑶抽出匕首,将母亲护在身后,“是严嵩太聪明了。他早就料到我们会收买内应,所以将计就计,等我们自投罗网。”

  “郡主过奖。”严嵩笑道,“不过下官确实没想到,郡主会请来阳明先生助阵。这倒是个意外之喜——王大人,王爷一直很欣赏您的才学,若是肯归顺,至少一个礼部尚书是跑不了的。”

  王守仁冷笑:“王某虽不才,也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

  “那就可惜了。”严嵩收起折扇,眼神冷了下来,“弓箭手,准备——”

  上百张弓拉开,箭镞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朱清瑶握紧母亲的手,低声说:“母亲,对不起……”

  周氏却笑了,笑得很温柔:“傻孩子,能和你死在一起,娘很高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东边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火光,而是一种奇异的绿光,像鬼火,又像星辰坠落。那绿光越来越亮,渐渐蔓延成一片,把半个夜空都染成了诡异的翡翠色。

  “那是什么?”守军中有人惊呼。

  严嵩也愣住了,抬头望去。

  只见东边的湖面上,十几艘小船正快速驶来。每艘船上都立着一根竹竿,竹竿顶端挂着灯笼——但灯笼里发出的不是黄光,而是幽幽的绿光。

  那绿光照在湖面上,把水也染成了绿色。远远望去,就像一群水鬼乘着幽冥之舟,从阴间而来。

  “鬼……鬼火!”守军骚动起来。

  明朝人迷信,最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眼看着绿光越来越近,有些士兵已经开始后退。

  严嵩大怒:“不许退!那是磷火!是李远搞的鬼把戏!放箭!放箭!”

  但已经晚了。

  绿光船队后面,突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声。数十条战船冲破夜色,船头飘扬着大明龙旗。为首的战船上,一个人站在船头,黑衣黑甲,肩上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虽然隔得很远,但朱清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远……”她喃喃道,眼泪夺眶而出。

  船头上,李远举起手中的令旗,用力挥下。

  下一瞬间,数十道火龙腾空而起,拖着长长的尾焰,划破夜空,朝着鞋山岛呼啸而来。

  那是改良过的火龙出水——装药量减半,但数量加倍。

  轰轰轰轰——

  爆炸声连绵不绝,守军的阵型瞬间被炸开缺口。烟尘弥漫,惨叫四起。

  “撤!快撤!”严嵩在亲兵护卫下向后退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明军战船靠岸,士兵如潮水般涌上岛来。陆炳一马当先,长刀挥舞,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李远跳下船,不顾肩伤,径直冲向朱清瑶。

  两人在火光与烟尘中相遇。

  “你……”朱清瑶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成一句,“你怎么来了?武昌那边……”

  “武昌可以晚一天打,你不能晚一天救。”李远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沙哑,“对不起,我来晚了。”

  朱清瑶把脸埋在他胸前,哭得像个孩子。

  王守仁在一旁咳嗽一声:“李大人,王某还在呢。”

  李远这才松开朱清瑶,向王守仁郑重行礼:“阳明先生,大恩不言谢。”

  “行了行了。”王守仁摆手,“先离开这里。严嵩跑了,但肯定还会回来。”

  众人护着周氏,登上战船。船队调转方向,驶离鞋山岛。

  站在船尾,朱清瑶回头望去。岛上的火光渐渐远去,但那双紧握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那些绿光……”她忽然想起什么,“是你做的?”

  李远点头:“萤石粉混在火药里,燃烧时会发出绿光。我让人做了几百个灯笼,挂在船上。夜里看起来,确实挺吓人的。”

  “难怪守军会乱。”朱清瑶笑了,“你这脑袋里,怎么总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

  “跟你父王学的。”李远也笑,“他说过,打仗嘛,就是要出人意料。”

  提到朱宸濠,两人都沉默了。

  许久,朱清瑶轻声问:“五日后,真要总攻武昌?”

  “嗯。”

  “你会杀他吗?”

  李远看着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答不了。

  周氏走过来,握住女儿的手:“清瑶,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你父王他……选错了路,就要承担后果。”

  朱清瑶低下头,眼泪又掉下来。

  船队在夜色中航行,向着南京,向着那个即将到来的决战。

  鄱阳湖的救援结束了。

  但武昌的血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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