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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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二十,牯岭镇的晨雾比往日更浓。

  李远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前,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街道、房屋、远处的山峦,全都隐在浓雾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雾气湿漉漉的,沾在窗棂上凝成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淌。

  这雾浓得不寻常。

  “大人,查到了。”陆炳推门进来,身上带着雾气,“成化年间失踪的那批工匠,总共三十七人,都是修建献王陵的工匠。献王是宁王的曾祖父,陵墓在南昌西郊,现在已经荒废了。”

  李远转身:“那个姓李的工头呢?”

  “叫李三槐,江西吉安人,当时四十二岁。手艺极好,擅长机关暗道,陵墓里的防盗机关都是他设计的。弘治二年,献王陵完工后三个月,他和所有参与修建的工匠一起失踪。官府查了半年,没找到人,最后以‘山匪劫杀’结案。”

  “家人呢?”

  “李三槐有个妻子,姓周,在他失踪后第二年病死了。有个儿子,当时十六岁,叫李茂才。母亲死后就离开了吉安,不知所踪。”

  李茂才。

  李远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茂才,是秀才的别称,看来李三槐对儿子期望很高,希望他读书科举。但父亲失踪,母亲病故,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去哪里?

  “还有别的线索吗?”

  “有。”陆炳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是官府当年的海捕文书拓本,“这是李茂才的画像,虽然模糊,但还能看清轮廓。”

  李远接过纸,仔细看。画像上是个清秀少年,眉目端正,眼神有些忧郁。确实和他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眉眼间的神韵。

  “阳明先生说,李茂才后来可能也做了工匠。”陆炳继续说,“因为成化、弘治年间,江西出了好几个机关大师,都姓李,但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其中有一个,在正德初年还去过北京,参与修建过西苑的假山水系。”

  西苑。豹房所在地。朱厚照经常在那里理政、玩乐。

  如果李茂才真去过西苑,那就有可能接触到达官贵人,甚至……接触到“甲一”。

  “那个樵夫查了吗?”李远问。

  “查了。”陆炳神色凝重,“镇上的人说,那个樵夫是三个月前来的,住在镇子西头的破庙里。平时很少和人说话,每天上山砍柴,挑到镇上卖。但奇怪的是,他卖的柴比别人多,也更好,像是很熟悉山上的路。”

  “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对,小指断了。镇上人都叫他‘四指樵夫’。”

  四指。和吴小六描述的那些“采药人”领头的特征一样。

  李远走到桌边,桌上摊着庐山的地图,还有他这几天画的山洞结构图。他在“四指樵夫”住的破庙位置画了个圈,又在山洞入口画了个圈,两个地方直线距离不到五里。

  太近了。

  “这个樵夫有问题。”李远说,“今天我们去会会他。”

  “现在?”陆炳看了一眼窗外,“雾这么大,山路不好走。”

  “雾大才好。”李远笑了笑,“对方看不清我们,我们也看不清对方,公平。”

  他穿好外衣,检查了装备。袖箭、掌心雷、匕首,还有一根特制的铁尺——这是他昨天刚打的,一尺长,两指宽,边缘开刃,既能当尺子用,也能当短兵器。

  朱清瑶从里间出来,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是一身利落的短打,头发绾成髻,用木簪固定。

  “我也去。”她说。

  李远想反对,但看到她的眼神,知道反对没用。这些天,朱清瑶一直跟着他调查,从没退缩过。她聪明,细心,好几次发现了他忽略的细节。

  “好。”李远点头,“但跟紧我,不要擅自行动。”

  三人下楼,吴小六已经在客栈大堂等着。这几天,这个向导一直跟着他们,很可靠,对山路的熟悉也帮了大忙。

  “客官,今天去哪?”吴小六问。

  “镇西头的破庙。”李远说,“你知道路吗?”

  吴小六脸色变了变:“破庙?那里……不太干净。”

  “怎么不干净?”

  “听说以前死过人,晚上有鬼火。镇上人都不敢去,只有那个樵夫敢住。”吴小六压低声音,“客官,你们去那干嘛?那樵夫怪得很,平时不和人说话,看人的眼神冷冰冰的,像刀子。”

  “就是因为他怪,我们才要去看看。”李远拍拍他的肩,“带路吧,加钱。”

  吴小六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了。毕竟钱是好东西。

  四人走出客栈,雾气扑面而来,像走进一锅煮沸的牛奶里。能见度只有几步远,连对面的屋檐都看不清。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也是低着头,很快消失在雾里。

  吴小六提着灯走在前面,灯光在雾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的路。从客栈到镇西头,平时走一刻钟的路,今天走了两刻钟还没到。

  “还有多远?”陆炳问。

  “快了,转过前面那个弯就是。”吴小六指着前方,但前方除了雾,什么都看不见。

  又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弯道。转过去,眼前出现一座破败的庙宇。庙门已经塌了一半,匾额掉在地上,碎成几块,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院子里长满荒草,有半人高,在雾中影影绰绰,像站着许多人。

  “就是这里。”吴小六停下脚步,声音有些发颤,“客官,我……我就不进去了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李远点头,示意他留在外面。然后和朱清瑶、陆炳走进庙门。

  庙里比外面更破败。正殿的屋顶塌了一大片,露出天空,雨水顺着破洞流进来,在地上积成一个个水洼。神像倒了,碎成几块,看不出原来供的是什么神。墙角结着蜘蛛网,网上沾满灰尘,在雾气的浸润下垂着,像破败的幔帐。

  “有人吗?”李远喊了一声。

  声音在空荡荡的殿里回荡,没有回应。

  陆炳抽出刀,走在前面探路。三人穿过正殿,来到后院。后院更荒凉,只有一间勉强还算完整的厢房,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

  陆炳用刀尖挑开门,里面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很简陋,一张破木板床,一张歪腿的桌子,桌上有个破碗,碗里还有半碗已经发霉的粥。墙角堆着些柴火,码得整整齐齐。

  “没人。”陆炳检查了一遍,“但东西还在,应该没走远。”

  李远走到桌边,仔细查看。桌上除了破碗,还有一盏油灯,灯油已经干了。他拿起灯,发现灯座下面压着一张纸。

  纸是普通的草纸,上面用木炭画了张简图。图很潦草,但李远一眼就认出来——是庐山地形图,鹰嘴崖、燕子洞的位置都标了出来,还用红炭画了个叉,叉的位置是……牯岭镇。

  叉在牯岭镇的位置旁边,写了个小小的“七”字。

  七月?七月十五?

  李远心头一紧。这个樵夫不仅知道燕子洞,还在牯岭镇做了标记。他要干什么?在镇上动手?

  “大人,你看这个。”朱清瑶在床边发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木牌,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三个套在一起的圈。木牌很旧,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显然经常被人摩挲。

  “甲三”的标志。

  这个樵夫果然是“甲三”的人,而且地位不低——能持有这种信物的人,至少是丙字级以上。

  “他还会回来吗?”朱清瑶问。

  “不一定。”李远收起木牌和图纸,“如果他知道我们查到这里,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但……”

  他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吴小六的惊叫:“谁?!啊——”

  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三人立刻冲出厢房,回到前院。雾气中,吴小六倒在地上,捂着脖子,指缝里有血渗出来。他面前站着一个人,穿着樵夫的粗布衣服,背着柴捆,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正是那个四指樵夫。

  他看着李远,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冰冷得像深潭里的水。

  “李远。”樵夫开口,声音沙哑,像破风箱,“你果然来了。”

  “你是谁?”李远问,手已经按在袖箭的机关上。

  “我是谁不重要。”樵夫说,“重要的是,你不该来庐山。七月十五,是死期,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你是‘甲三’的人?”

  樵夫笑了,笑容很古怪,像是脸皮在抽搐:“甲三?不,我不是甲三的人,我是甲三。”

  李远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就是‘甲三’。”樵夫慢慢放下柴捆,从里面抽出一把砍柴刀。刀很普通,但磨得很亮,在雾中泛着寒光,“甲一、甲二、甲三,本来就是我们三兄弟。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

  三兄弟。

  李远脑中闪过一道光。王守仁查到的档案里,李三槐有个儿子叫李茂才。但如果李三槐不止一个儿子呢?如果有三个儿子,分别叫……

  “你姓李。”李远盯着樵夫,“李三槐是你父亲。”

  樵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变得锐利:“你怎么知道?”

  “猜的。”李远说,“献王陵,三十七个工匠失踪,你父亲是工头。他带着那些工匠去了哪里?为什么失踪?”

  樵夫沉默了很久,久到雾气又浓了几分,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

  “他们死了。”樵夫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带着恨意,“全部死了,被我父亲杀了,埋在陵墓的殉葬坑里。”

  “为什么?”

  “因为献王要他们死。”樵夫说,“陵墓修好了,机关布好了,献王怕他们泄密,就下令灭口。我父亲是工头,献王给他两个选择:要么亲手杀了所有工匠,要么全家一起死。”

  他顿了顿,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父亲选了第一条路。那天晚上,他在工匠们的饭里下了药,等他们都昏过去后,一个一个拖进殉葬坑,活埋了。三十六个工匠,三十六个跟他干了十年的兄弟,全死了。”

  故事很残忍,但李远听出了不对劲。

  “那你父亲呢?他也死了?”

  “死了。”樵夫说,“埋完最后一个人,他自己也跳进了坑里。他给我留了封信,说对不起那些兄弟,没脸活着。让我带着两个弟弟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江西。”

  “两个弟弟?”李远问,“你是老大?李茂才?”

  樵夫摇头:“我是老三,李茂林。大哥李茂才,二哥李茂德。大哥最聪明,继承了父亲的手艺;二哥力气大,会武功;我最笨,只会砍柴。”

  “那你大哥和二哥呢?”

  樵夫的眼神黯淡下来:“死了,都死了。大哥去了北京,想考工部,但因为是工匠之子,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他一气之下,投靠了宁王,帮宁王设计机关暗道。二哥跟了北虏,想借北虏的兵报仇,结果死在北疆。”

  “那你呢?你为什么加入‘甲三’组织?”

  “不是加入,是我们创立了‘甲三’。”樵夫说,“大哥说,这世道不公平,工匠永远低人一等。我们要改变这个世道,要让工匠有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们成立了‘甲三’,甲是甲等,三是我们三兄弟。我们要让天下工匠,都成为人上人。”

  人上人。

  李远想起“甲一”的那些命令:购买军火、训练死士、联络北虏、支持宁王……原来不是为了夺天下,而是为了让工匠翻身?

  “可你们害死了多少人?”朱清瑶忍不住开口,“武昌城十几万百姓,北疆战死的将士,还有那些被你们利用、被你们杀害的无辜之人。这就是你们要的‘人上人’?”

  樵夫看着她,眼神复杂:“你是宁王的女儿,对吧?你父王也是我们的棋子。大哥说,要成大事,就要有人牺牲。那些百姓、将士,都是必要的牺牲。等我们成功了,工匠掌权了,天下就太平了,再也不会有战争,不会有不公。”

  “荒谬!”朱清瑶气得脸色发白,“用杀戮换和平,用不公换公平?你们和那些欺压工匠的人,有什么区别?”

  樵夫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刀。

  李远叹了口气:“所以‘甲一’是你大哥李茂才,‘甲二’是你二哥李茂德。现在他们都死了,你就是新的‘甲一’。你要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所以要杀我,因为我是工匠出身,却当了官,封了公,成了你们口中的‘叛徒’?”

  “对。”樵夫点头,眼神变得凶狠,“李远,你忘了本。你是工匠之子,却投靠朝廷,帮皇帝打我们。你是工匠的耻辱,必须死。”

  “我父亲也是工匠。”李远平静地说,“他教我要凭手艺吃饭,要对得起良心。我造梳棉机,让百姓有衣穿;造火龙出水,保家卫国;编纂《匠作实务则例》,让天下匠人能学到真手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工匠这个身份。”

  他上前一步,盯着樵夫:“而你们呢?你们口口声声说为了工匠,实际上却在杀人放火,在制造战乱。你们让多少工匠家破人亡?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就是你们要的‘公平’?”

  樵夫被问住了,眼神开始动摇。但他很快又坚定起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我们成功了,历史会记住我们的功绩,会忘记那些牺牲。”

  “历史不会忘记。”李远摇头,“武昌城的血,北疆的雪,还有献王陵那三十六个冤魂,历史都记得。你们就算成功了,也会遗臭万年。”

  “够了!”樵夫大吼一声,举刀冲过来,“说再多也没用,今天你必须死!”

  陆炳立刻迎上去,刀光一闪,和樵夫的砍柴刀撞在一起。铛的一声,火花四溅。樵夫的力气很大,震得陆炳后退一步。

  但陆炳是锦衣卫千户,武艺高强,很快稳住身形,展开攻势。他的刀法凌厉,又快又狠,樵夫虽然力气大,但招式粗糙,很快就落了下风。

  几招过后,陆炳一刀挑飞了樵夫的砍柴刀,刀尖抵住他的咽喉。

  “别杀他。”李远说。

  陆炳一愣,但还是收刀后退。樵夫捂着流血的肩膀,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李远。

  “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你有用。”李远走到他面前,“燕子洞的机关钥匙,在你手里吧?”

  樵夫眼神一闪:“你怎么知道?”

  “猜的。”李远说,“你大哥设计的机关,钥匙肯定交给最信任的人。你二哥死了,你大哥自己也死了,钥匙只能在你手里。”

  樵夫沉默。

  “把钥匙给我,我饶你不死。”李远说,“而且我可以答应你,如果你说的那些冤魂真有其事,我会奏请陛下,为他们平反,为他们立碑。”

  樵夫猛地抬头:“真的?”

  “我说话算话。”李远看着他,“但你要告诉我,七月十五,‘甲一’——也就是你,到底想干什么?除了炸毁山洞,还有什么计划?”

  樵夫犹豫了很久,久到雾气开始散去,阳光从破屋顶的缝隙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终于,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铜钥匙,三寸长,造型奇特,钥匙齿不是平的,而是螺旋状的,像某种古老的符咒。

  “这是机关钥匙。”樵夫把钥匙递给李远,“水潭下面的圆盘,向左转三圈,再向右转两圈,就能解除机关。”

  李远接过钥匙,仔细看了看,收进怀里。

  “七月十五的计划……”樵夫继续说,“大哥本来想在庐山之巅和你决斗,用机关杀你。但大哥死后,我改了计划。我要炸毁的不是燕子洞,而是……整个庐山。”

  “什么?!”朱清瑶惊呼。

  “我在庐山几个主要山峰下面都埋了火药,总共五万斤。”樵夫说,“七月十五那天,只要你上庐山,我就会引爆。整座山都会塌,山上所有的寺庙、道观、游客,还有你,都会埋在里面。”

  李远倒吸一口凉气。五万斤火药,如果真引爆,别说庐山,恐怕连山下的牯岭镇都会遭殃。

  “你疯了吗?”陆炳怒道,“山上那么多无辜的人!”

  “无辜?”樵夫笑了,笑容凄凉,“这世上谁不无辜?我父亲不无辜?那三十六个工匠不无辜?我大哥二哥不无辜?可他们死了,谁在乎?既然这世道不公,那就一起毁灭吧。”

  他已经彻底疯了。

  李远看着这个可怜又可恨的人,心中五味杂陈。仇恨真的能把人变成怪物,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

  “钥匙我拿到了,你的计划我也知道了。”李远说,“现在,告诉我其他火药埋在哪里。”

  樵夫摇头:“我不会说的。我说了,你拆了火药,我还是死。不说,至少能拉你们陪葬。”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李远冷笑,“五万斤火药,不是小数目,运输、储存都需要地方。庐山虽然大,但能藏这么多火药的地方不多。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找到。”

  樵夫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眼神空洞。

  李远知道问不出更多了,对陆炳说:“把他绑起来,带回去。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

  陆炳点头,用绳子把樵夫捆了个结实。樵夫没有反抗,任由他绑,嘴里喃喃自语:“没用的……你们拆不掉的……七月十五,都要死……都要死……”

  吴小六已经包扎好伤口,脖子上的伤不深,只是皮肉伤。他吓得够呛,但还能走路。

  一行人离开破庙,回到镇上时,雾气已经完全散了。阳光明媚,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嬉笑声、驴马的嘶鸣声,热闹而鲜活。

  没有人知道,这座山,这个镇,差点就要从世上消失。

  回到客栈,李远立刻开始研究那把钥匙。钥匙的造型很特别,螺旋状的齿纹,显然对应某种复杂的锁芯。他找来纸笔,把钥匙的形状拓下来,然后开始计算。

  根据他在水潭下看到的机括结构,那个圆盘至少有六层齿轮,每层齿轮的齿数不同,转动方向也不同。钥匙要依次拨动这些齿轮,才能解开机关。

  向左三圈,向右两圈。这只是开始,后面肯定还有更复杂的步骤。

  “大人。”陆炳走进来,“那樵夫交代了一些事。”

  “说。”

  “他说,五万斤火药分藏在五个地方:含鄱口、五老峰、三叠泉、仙人洞,还有……牯岭镇。”

  牯岭镇?!

  李远猛地站起来:“镇上哪里?”

  “他说……在镇子地下的排水系统里。”陆炳脸色发白,“牯岭镇依山而建,地下有很多排水沟,纵横交错,通到镇外。他们把火药装在防水的油布包里,藏在排水沟里,总共一万斤。”

  一万斤火药,如果引爆,整个牯岭镇都会被炸上天。而镇上住着至少三千人。

  “立刻疏散百姓!”李远下令,“就说……就说山洪要来了,让大家暂时离开镇子,去山下的村子避一避。”

  “可山洪的借口能用吗?现在天晴得很。”

  “那就说山体滑坡,说地震预警,说什么都行!”李远急了,“必须把百姓撤走,立刻,马上!”

  陆炳领命而去。很快,客栈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衙役的喊声:“山体滑坡预警!大家快撤!带上贵重物品,去山下避难!”

  镇上顿时乱成一团。百姓们虽然将信将疑,但官府这么说了,宁可信其有。大家收拾东西,拖家带口,往镇外涌去。

  李远站在客栈二楼,看着街上慌乱的人群,心中沉重。这些无辜的人,差点就要因为一场疯狂的复仇,葬身火海。

  “李远。”朱清瑶走到他身边,“其他四个地方的火药怎么办?庐山那么大,怎么找?”

  “先找牯岭镇的。”李远说,“一万斤火药不是小数目,肯定有痕迹。找到一处,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其他四处。”

  “可时间不多了,今天已经六月二十,离七月十五还有二十五天。”

  “够了。”李远转身,开始收拾东西,“我们去找。镇上没人了,正好方便搜查。”

  两人下楼,陆炳已经安排好了。留下两个锦衣卫看管樵夫,其他人都去搜查。吴小六也自愿帮忙,他对镇上的地形最熟。

  “从哪开始?”陆炳问。

  “排水沟的主入口。”李远说,“先找到主沟,顺着沟找。”

  牯岭镇的排水系统很古老,据说是唐朝时候建的。主入口在镇子北边,是一个半人高的石洞,洞口有铁栅栏,但栅栏已经锈蚀坏了。洞里黑漆漆的,往外冒着凉气,还有一股霉味。

  吴小六提着灯走在前面,李远、朱清瑶、陆炳跟在后面。洞里很窄,只能弯腰前进,脚下是湿滑的淤泥,走起来很吃力。两边的石壁上长满青苔,不断有水渗出来,滴在头上、身上,冰凉刺骨。

  走了大概五十步,洞变宽了,能直起身子。这里是一个岔路口,三条沟道通向不同的方向。

  “走哪条?”吴小六问。

  李远蹲下,仔细查看地面。三条沟道都有脚印,但中间那条脚印最深,也最新。他指了指中间:“这条。”

  继续前进。沟道时宽时窄,有时要爬过倒塌的石块,有时要蹚过齐膝深的积水。空气越来越污浊,混杂着霉味、淤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快到了。”李远说。

  又走了大概一百步,前面出现了一个较大的空间。像是一个地下石室,三丈见方,顶部有通气孔,透下些许天光。借着光,他们看清了石室里的景象——

  堆成小山的油布包,整整齐齐码放在石室中央。每个油布包都有半人高,鼓鼓囊囊,上面贴着封条。封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能认出是“军器局”的字样。

  至少两百个油布包。

  “这就是那一万斤火药。”陆炳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如果引爆,别说牯岭镇,连山脚下的村子都保不住。”

  李远走到一个油布包前,小心地割开封条。里面是黑色的火药颗粒,干燥,细腻,一看就是上等货。他抓了一把,凑到鼻尖闻了闻,是熟悉的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全部搬出去。”他下令,“小心点,别碰坏了。搬到镇外的空地上,等禁军来了处理。”

  陆炳立刻带人开始搬运。两百个油布包,每个五十斤,总共一万斤。六个人搬运,来回一趟至少要一刻钟,全部搬完要两三个时辰。

  李远没有参与搬运,他还有更重要的事——研究这些火药的包装。

  油布包是特制的,防水防潮,封口用蜡密封,很严密。包身上除了“军器局”的封条,还有一个很小的印记,是三个套在一起的圈。

  “甲三”的标志。

  但在这个标志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标记——一个圆圈,里面有个“京”字。

  北京。

  这些火药是从北京运来的,通过“甲三”组织的渠道,藏在庐山。能调动这么多军火,能打通这么多环节,“甲一”在北京的势力,恐怕比想象中更大。

  “李远,你看这个。”朱清瑶在一个油布包下面发现了一个木箱。

  木箱不大,一尺见方,上面上了锁。李远用匕首撬开锁,打开箱子。里面不是火药,而是一些文件:地图、名单、书信,还有……几本账册。

  他拿起一本账册,翻开。里面记录着“甲三”组织这些年的所有交易:军火、粮食、药品、金银,还有……人口。

  是的,人口。

  账册里有一页,记录着正德五年从江西、湖广、河南等地“招募”的工匠,总共三百二十七人。这些人都被送到了庐山,参与地下基地的建设。但账册的最后一栏写着:“事毕,处置。”

  处置。和献王陵那些工匠一样的命运。

  李远合上账册,心中发冷。这个组织,从成化年间到现在,至少四十年,害死了多少人?几百?几千?甚至上万?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扭曲的梦想——让工匠成为人上人。

  多么讽刺。

  “大人,都搬完了。”陆炳满身泥水地回来,“两百包,一包不少。已经搬到镇外三里处的空地,派人看着了。”

  李远点头:“辛苦了。让大家休息一下,吃点东西。下午我们去其他四个地方。”

  “那樵夫呢?他会不会说谎?其他四个地方可能根本没火药,或者火药不在他说的地方。”

  “有可能。”李远说,“但我们现在只能信他。先按他说的找,如果找不到,再想办法。”

  一行人回到地面时,已经是中午了。阳光很刺眼,刚从黑暗的地下出来,眼睛一时适应不了。街上空荡荡的,百姓都撤走了,只剩下几条野狗在溜达,还有几只鸡在刨食。

  客栈的厨子也走了,但厨房里还有些食材。朱清瑶亲自下厨,做了简单的饭菜。大家围坐在一起,默默地吃。

  气氛很沉闷。虽然找到了一万斤火药,解除了一个危机,但还有四万斤,藏在庐山的四个地方。而时间,只剩下二十五天了。

  “大人。”一个锦衣卫匆匆进来,“南京来信。”

  是王守仁的信,很简短:“已查实,英国公张懋病重,不可能参与。但其子张仑,现任五军都督府佥事,与‘甲三’有往来。张仑好机关之术,常与工匠往来,嫌疑极大。另,严文焕已启程赴庐山,说有要事相告,七月初到。”

  张仑。英国公世子,五军都督府佥事,正三品武官。如果他是“甲一”,那一切都说得通了——他能调动军火,能掌握军队布防,能在乾清宫来去自如。

  严文焕也要来。是敌是友?

  李远放下信,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却一片阴霾。

  这团迷雾,越来越浓了。

  而七月十五,越来越近。

  接下来的三天,李远一行人跑遍了庐山。

  含鄱口的火药藏在悬崖的裂缝里,用藤蔓掩盖;五老峰的火药埋在山顶的观景台下面,上面铺了石板;三叠泉的火药藏在瀑布后面的水帘洞里,要蹚水才能进去;仙人洞的火药最多,整整两万斤,把整个溶洞都塞满了。

  四万斤火药,全部找到,全部搬出来,堆在庐山脚下的空地上。五万斤火药堆在一起,像一座黑色的小山,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搬运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累坏了。但没人抱怨,因为大家都清楚,这是在救命,救成千上万人的命。

  六月二十四,最后一批火药搬出来时,咸宁伯仇钺带着五百禁军到了。

  老将军风尘仆仆,但精神矍铄。看见那五万斤火药,他脸色铁青,半天没说话。

  “好大的手笔。”良久,仇钺才开口,“这要是炸了,庐山就没了,山下的百姓也完了。李远,你又立了一大功。”

  “不是我的功劳。”李远摇头,“是大家一起找到的。还有那个樵夫,虽然他罪大恶极,但最后关头说出了真相,也算将功补过。”

  “那个樵夫呢?”

  “关在客栈里,有人看着。”

  仇钺点头:“带我去见他。”

  客栈里,樵夫被关在楼上的房间,手脚都绑着,但没受虐待。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庐山,眼神空洞。

  听见开门声,他转过头,看见仇钺和李远,没什么反应。

  “你就是李茂林?”仇钺问。

  樵夫点头。

  “你大哥李茂才,我认识。”仇钺说,“正德三年,他在北京工部做过事,给我府上修过假山。手艺很好,人也聪明,可惜……”

  “可惜走错了路。”樵夫接道。

  “对,走错了路。”仇钺在床边坐下,“你大哥如果老老实实做工匠,现在至少是个工部主事。可他非要走歪路,结果害人害己。”

  樵夫沉默了。

  “你父亲李三槐的事,我听说了。”仇钺继续说,“成化年间,献王陵工匠失踪案,是朝廷对不起你们。如果当时官府能彻查,也许你父亲不会死,那些工匠也不会冤死。”

  樵夫猛地抬头,眼中有了光:“你……你知道?”

  “我知道。”仇钺点头,“我是老将,在朝多年,很多事都知道。献王为了保密,下令灭口,这是王法不容的。但当时献王势大,没人敢查。你父亲是忠臣,为了保全家人才那么做,事后自杀谢罪,也是条汉子。”

  樵夫的眼睛红了,但咬着牙没哭。

  “你们三兄弟的仇,我理解。”仇钺说,“但这仇,不该报在无辜百姓身上。武昌城十几万人,庐山上下几万人,他们何辜?”

  “我知道……”樵夫低下头,“我知道错了。大哥也说过,这条路走错了。但他停不下来了,就像一辆下坡的车,停不下来。”

  “现在停了。”李远说,“火药都拆了,你的计划失败了。但你可以赎罪,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甲三’组织还有哪些人?张仑是不是‘甲一’?严文焕是不是你们的人?”

  樵夫想了想,说:“张仑是‘甲一’,但他不是真正的‘甲一’。真正的‘甲一’是我大哥,张仑只是我大哥的傀儡。我大哥死后,张仑想接管组织,但我不服,所以自己单干。至于严文焕……”

  他顿了顿:“严文焕不是我们的人,但他知道我们。我大哥曾经想拉拢他,因为他管着工部,对我们有用。但严文焕拒绝了,还说要举报我们。我大哥就威胁他,说他敢举报,就杀他全家。严文焕怕了,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

  李远松了口气。严文焕不是叛徒,只是被威胁了。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为什么在编纂《匠作实务则例》时那么拼命——他是想用政绩保护自己。

  “张仑现在在哪?”仇钺问。

  “在北京。”樵夫说,“但他七月十五会来庐山,因为那天他要亲眼看着庐山炸掉,看着李远死。他说,这是给大哥的祭礼。”

  “他会来?”李远眼睛一亮,“那正好,瓮中捉鳖。”

  “没那么简单。”樵夫摇头,“张仑很谨慎,不会亲自来。他会派替身来,自己在远处看着。而且他身边高手很多,都是江湖上招揽的亡命徒。”

  仇钺笑了:“高手?能高过我五百禁军?李远,你安排一下,七月十五,我们在庐山布下天罗地网,等张仑来。”

  李远点头,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太顺利了,一切都太顺利了。找到樵夫,找到火药,现在连“甲一”的身份都确定了,就等七月十五抓人。

  可“甲一”真是张仑吗?一个国公世子,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权力?还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还有那个樵夫,他真的悔悟了吗?还是另有图谋?

  迷雾,似乎散了一些,但又似乎更浓了。

  窗外,夕阳西下,庐山在暮色中沉默着,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七月十五,还有二十一天。

  那将是一场决战,也是一场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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