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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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申时三刻,锦绣谷下山路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

  不是路更陡——路还是那条路,甚至因为地气滋养,草木疯长,好些原本裸露的石阶被新生的藤蔓苔藓覆盖,踩上去软绵绵的,须得格外小心。难走的是心。绷了数日的弦骤然松开,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李远扶着朱清瑶走在最前。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小腿的伤口虽已包扎,但失血加上有孕在身,体力明显不支。李远半搂半扶着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我自己能走。”朱清瑶第三次这样说。

  “我知道。”李远第五次这样答,手却没松开。

  身后众人也是相互搀扶。韩铁火肩膀的咬伤最深,陆炳架着他一条胳膊,王守仁在另一侧托着。鲁广孝和林老匠人年纪大,由赵德芳左右照应。十个人,来时绳索相连,去时臂膀相依,走成一道歪歪斜斜却异常坚韧的队列。

  转过一处山坳,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停下了脚步。

  昨日还是一片焦土的山坡,此刻竟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黄的、白的,星星点点,绵延到视野尽头。花丛中有蝴蝶翩翩,蜜蜂嗡嗡,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香气。

  “这是……”韩铁火瞪大眼睛。

  “地气滋养。”林老匠人深吸一口气,脸上皱纹舒展,“枯木逢春,焦土生花。李三槐祖师爷若在天有灵,当欣慰了。”

  王守仁蹲下身,轻抚一朵紫色小花:“《周易》云:‘天地之大德曰生’。今日方知,此言不虚。”

  众人默立片刻,继续前行。越往下走,生机越是盎然。原本干涸的山涧有了潺潺流水,水清见底,游鱼可数。枯死的古树旁抽出新枝,嫩绿的叶子在夕阳下闪着光。

  走到半山腰时,前方传来喧哗声。一队锦衣卫正快步上山,为首的是个熟面孔——陆炳的副手,姓周的百户。他见到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单膝跪地:

  “诸位大人!卑职奉陛下之命,特来接应!”

  他身后,数十名锦衣卫和军士齐刷刷跪下。周百户抬头,声音激动:“山外已收到信号,九地火药埋设点全部控制,逆党余孽正在清剿。陛下……陛下亲至山脚等候!”

  朱厚照来了?众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

  “陛下何时到的?”陆炳问。

  “今晨。”周百户道,“陛下说,此役关乎社稷,他必须在最近处等消息。”

  队伍有了接应,速度快了许多。锦衣卫带来软轿,但无人愿坐——除了朱清瑶被李远强行按进轿子,其余人都坚持自己走完最后一段路。

  酉时初刻,夕阳将群山染成金红色时,他们终于走出了庐山。

  山脚下,黑压压站满了人。

  最前方是明黄伞盖,伞下站着那位年轻的天子。朱厚照未着龙袍,只一身月白常服,负手而立,眼睛紧紧盯着山路出口。他身侧是咸宁伯仇钺、工部郎中严文焕,以及九江、南昌两府的文武官员。

  当李远等人出现在路口时,朱厚照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但他没动,仍站在原地,等着十人走近。

  十人在天子面前五丈处停下。李远正要带头行礼,朱厚照却抢先一步,深深一揖。

  天子揖臣子。

  全场寂静,唯有山风呼啸。

  “诸位,”朱厚照直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辛苦了。”

  短短三个字,却重若千钧。陆炳率先跪倒:“臣等不敢!”紧接着,除了朱清瑶因有孕被特许免跪,其余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朱厚照上前,亲手扶起李远,又扶起王守仁,再扶起林老匠人……他一个一个扶过去,扶到韩铁火时,老铁匠惶恐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韩师傅,”朱厚照看着他肩膀渗血的绷带,“伤可要紧?”

  “不……不要紧!”韩铁火结巴,“草民皮糙肉厚,过几天就好!”

  朱厚照点点头,转身面对众官员,朗声道:

  “传朕旨意——”

  全场肃立。

  “靖国公李远、镇国长公主朱清瑶、锦衣卫千户陆炳、南征参军王守仁、匠作大师鲁广孝、铁作宗师韩铁火、杭州市舶司提举赵德芳、广州匠人林松龄(林老匠人)——”他顿了顿,“及已故泉州匠人陈守义(陈老匠人),十人同心,破阵平叛,挽社稷于既倒,救苍生于倒悬。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着即封赏:李远晋靖国公,加太子太傅衔,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朱清瑶晋镇国长公主,食邑加三千户。陆炳擢锦衣卫指挥佥事,赏银五千两。王守仁擢南京兵部主事,赐‘知行合一’御笔匾额。鲁广孝赐‘匠作宗师’金匾,准建鲁班祠于九江。韩铁火赐‘铁骨丹心’匾,授工部匠作司供奉。赵德芳擢杭州市舶司提举(正五品),赐御书‘忠孝两全’。林松龄赐‘四代守心’金匾,岁给禄米百石。陈守义追封‘忠义匠人’,荫一孙入国子监。”

  一连串封赏念完,众官员面面相觑——这赏赐之重,本朝罕见。尤其是匠人得封官衔、建祠立匾,更是破天荒头一遭。

  但朱厚照还没说完。

  他走到严文焕面前,从这位工部郎中手中接过一卷明黄绢帛——那是诏书。

  “另,朕今日在此,诏告天下——”朱厚照展开诏书,声音陡然拔高:

  “自即日起,革除匠户世袭之制!匠人子弟,可科举,可务工,可经商,与民户同!各府州县设‘匠作学堂’,传授《匠作实务则例》,择优录用为官匠,领朝廷俸禄!设‘技术科举’,通匠艺、明算学、晓格物者,可应试入仕!”

  山脚下死寂一瞬,随即哗然!

  匠户制,自洪武年起已施行百余年。匠人世代为匠,不得改业,不得科举,形同半奴。如今一朝废除,不啻惊雷!

  严文焕已泪流满面,伏地高呼:“陛下圣明!天下匠人,永感圣恩!”

  朱厚照扶起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匠户出身的官员、军士、随从。那些人个个眼眶通红,有的已泣不成声。

  “这诏书,”朱厚照将诏书交给严文焕,“由你带回南京,刊印万份,发往全国各府县,张榜公布。若有阻挠施行者——斩!”

  “臣……遵旨!”严文焕双手颤抖地接过诏书,如同接过千斤重担。

  夕阳完全沉入西山,天边只剩一抹绛紫。亲兵点燃火把,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激动或茫然的脸。

  朱厚照走到李远面前,看着他疲惫却明亮的眼睛,轻声道:

  “李远,你辞官时对朕说的那些话,朕记下了。今日,朕替你——也替天下匠人,开了这个头。”

  李远深深一揖:“陛下圣明,非臣之功。”

  “是你的功。”朱厚照摇头,“没有你,没有你们十个人今日在锦绣谷做的事,这诏书发出去,也不过是一纸空文。是你们用命证明了——匠艺不是奇技淫巧,是真能救天下的学问。”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现在,你可以安心归隐了。”

  李远抬头,与天子对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朱厚照为何要亲至山脚,为何要当场颁布诏书——这位年轻皇帝在用最隆重的方式,为他践行,也为他们共同开启的时代揭幕。

  “谢陛下。”李远再次行礼,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当晚,众人在山脚行营歇息。朱厚照设了简单的宴席,没有歌舞,没有喧嚣,只有一桌山野菜肴,几坛米酒。十人围坐,天子作陪。

  席间说起锦绣谷细节,说到张仑机关反噬、地气滋养山川的奇景,朱厚照听得入神。当听到朱清瑶有孕时,他眼睛一亮:

  “好!这孩子来得是时候!朕要当他的义父,赐名……就叫承业,如何?”

  李远和朱清瑶对视一笑:“陛下圣明,正合此意。”

  朱厚照大笑,举杯:“那这杯,就敬小承业——愿他将来,活在更好的天下。”

  众人举杯。酒很淡,情很浓。

  七月十六,晨

  离别的时候到了。

  行营外,车马备齐。李远和朱清瑶要回小李村,鲁广孝回九江,王守仁赴南京上任,陆炳返京复命,韩铁火去龙江船厂交接——他虽授了供奉,但坚持要带完最后一批学徒。赵德芳回杭州,临行前说要把母亲从积善庵接出来奉养。林老匠人最特别,他哪儿也不去,就在庐山脚下结庐而居,说要守着这方被地气滋养的土地,看着它一年年变好。

  “这串念珠,给小承业。”林老匠人将一直捻在手中的桃木念珠递给朱清瑶,“我在佛前供了四十九年,能保平安。”

  朱清瑶双手接过:“谢林老。”

  “谢什么。”老人摆手,看向李远,“你们的路还长。记住,技术是术,人心是道。以道驭术,方能长久。”

  李远重重点头:“晚辈谨记。”

  鲁广孝塞给李远一个木匣:“这里面是我毕生机关心得,还有‘通天之阵’的完整解析。你拿回去,没事翻翻,将来教孩子。”

  韩铁火则给了把短刀:“新打的,百炼钢。给孩子防身——当然,得等他大了。”

  王守仁没有送实物,只说了句话:“心即理,知行合一。这两句话,够你们受用一生了。”

  陆炳最实在,给了块锦衣卫的令牌:“凭此牌,全国驿站可换马歇脚,遇事可调当地锦衣卫相助。虽辞了官,该有的便利还得有。”

  赵德芳深深一揖:“李大人,长公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日若过杭州,务必让下官尽地主之谊。”

  最后是严文焕。这位曾经的守旧派,如今成了匠制改革最坚定的推行者,他握着李远的手:“《匠作实务则例》下月刊行,第一本定送小李村。往后修订增补,还需李大人指点。”

  李远一一谢过,心中暖流涌动。这些人,一月前还多是陌路,如今却成了可托生死的挚友。

  朱厚照没有来送——天子昨夜已起驾回南京,临走前留了句话:“朕就不送你了,免得你又跪来跪去。好好过日子,有空……来南京看看朕。”

  车辚辚,马萧萧。

  李远扶着朱清瑶上了马车,自己也坐进去。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目光。马车启动,缓缓驶离行营,驶上来时的官道。

  朱清瑶靠在李远肩头,轻声道:“真像一场梦。”

  “嗯。”

  “你说,小李村现在什么样了?”

  “应该……还是老样子吧。王寡妇肯定又养了几只鸡,大牛家媳妇该生了,村口的槐树该开花了……”

  李远说着,眼前浮现出那片熟悉的土地。离家一年有余,经历了宁王叛乱、朝堂暗斗、庐山决战,再回头想那个小村庄,竟有种隔世的恍惚。

  马车行了半日,午后在驿站打尖。驿丞认出了李远——如今靖国公的名号已传遍江南,加上锦衣卫令牌,驿站上下伺候得格外殷勤。

  吃饭时,邻桌几个商旅在议论庐山之事。版本已经传得神乎其神:有的说十位神仙下凡,降服了山中妖孽;有的说天子亲临,引天雷劈死了逆贼;还有的说锦绣谷如今已成仙境,一夜花开,枯泉复涌……

  李远和朱清瑶相视而笑,低头吃饭。

  饭后继续赶路。越往北走,战乱的痕迹越明显——有些村庄房屋倒塌,田地被毁,百姓在废墟上艰难重建。朱清瑶看着窗外,眉头微蹙:

  “朝廷的赈济,不知能不能及时到。”

  “陛下既已下旨,应当会快。”李远道,“而且战后重建,正是匠人出力的时候。严大人那本《则例》里,就有简易房舍搭建、水利修复的法子。”

  果然,在经过一个受灾较重的村庄时,他们看见几个匠人模样的正在指导村民打地基,用的正是李远当年在小李村改良的“夯土版筑法”。

  李远让马车停下,下车细看。那几个匠人竟是生面孔,但手法娴熟,显然经过培训。一问才知,他们是九江匠作学堂的第一批学员,奉工部调遣,到各地指导重建。

  “这法子好啊!”一个老农拉着李远的手,“省料,结实,半个月就能起三间房!大人您不知道,往年发大水,房子一冲就倒,现在有了这手艺,往后不怕了!”

  李远心中欣慰。技术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

  重新上路后,朱清瑶忽然道:“等咱们安顿下来,也教教村里人这些法子吧。”

  “好。”李远握紧她的手,“不仅要教建房,还要教改良农具、改良织机……让小李村,变成第一个‘技术种田’示范村。”

  “那得起个响亮的名号。”

  “就叫……‘知行村’。”李远笑道,“王大人不是说了嘛,知行合一。”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窗外的风景从山地变成丘陵,再变成平原。离家越来越近了。

  七月十八,黄昏,小李村外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枝叶比去年更茂盛了。树下站着黑压压一群人,最前面是王寡妇,手里牵着个小娃娃——是她孙子,去年李远离家时还在襁褓,如今已能摇摇晃晃走路了。

  王寡妇眼尖,马车还在百丈外她就认出来了,扯着嗓子喊:

  “回来了!李大人回来了——!”

  全村沸腾。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涌出村口,挤在路两旁。孩子们跳着脚看,老人们抹着眼角。李远刚下车,就被团团围住。

  “李大人!您可回来了!”

  “长公主殿下!您瘦了!”

  “听说您二位在庐山降妖除魔了?”

  “京城是不是特别大?皇帝长啥样啊?”

  七嘴八舌,吵得李远头昏脑涨,心里却暖烘烘的。这就是家乡,不管你成了多大的人物,回来了还是乡亲们看着长大的那个“远哥儿”。

  王寡妇挤到最前面,上下打量李远,又看看朱清瑶,忽然一拍大腿:

  “哎哟!殿下这气色……是有喜了吧?!”

  朱清瑶脸一红,轻轻点头。周围瞬间炸开锅:

  “大喜事啊!”

  “咱们村要添丁了!”

  “李大人,可得摆酒!”

  “摆什么酒,先让大人和殿下歇着!赶了几天路,累坏了!”

  众人簇拥着两人往村里走。李远家的老屋还在,王寡妇早带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晒过,透着阳光的味道。桌上摆着新摘的瓜果,灶上温着鸡汤。

  “知道你们今天到,一早就炖上了。”王寡妇笑呵呵的,“土鸡,加了当归枸杞,补身子。”

  李远眼睛发酸:“王婶,谢了。”

  “谢啥!”王寡妇摆手,“你能平安回来,比啥都强。”

  当晚,全村人都挤到李家院子。李远简单说了说这一年的经历——当然,隐去了凶险的部分,只拣轻松的说。说到匠制改革时,几个老匠户当场哭了:

  “李大人……咱们匠人,真能科举了?”

  “真能。”李远重重点头,“陛下亲口颁的诏,严大人正在推行。往后,你们的子孙,想读书读书,想做工做工,再也不受那世袭的苦了!”

  院子里哭声、笑声混成一片。那是压抑了百年的委屈,终于得以宣泄的声响。

  夜深了,乡亲们陆续散去。王寡妇最后走,拉着朱清瑶的手叮嘱了半天孕期注意事项,又对李远说:

  “房子的事别操心。你们那老屋太小,该起新的了。村东头那块坡地最好,朝阳,背风,离水近。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好。”

  送走王寡妇,院中终于安静下来。李远闩上门,转身,看见朱清瑶坐在灯下,正轻轻抚摸着林老匠人给的那串桃木念珠。

  烛光映着她的侧脸,柔和而静谧。

  “清瑶。”李远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嗯?”

  “我们……到家了。”

  朱清瑶抬头看他,眼中泪光闪烁,嘴角却扬着笑:“嗯,到家了。”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窗外传来蟋蟀的鸣叫,远处有狗吠声,更远处是隐约的蛙鸣。这是乡村最寻常的夜,却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明天去看宅基地?”李远问。

  “嗯。”

  “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朱清瑶想了想,眼中闪着光:“要有个大院子,一半种菜,一半种花。菜园里种你爱吃的茄子和豆角,花园里种梨树和山茶。还要搭个葡萄架,夏天在下面乘凉。”

  “好。”

  “房子不要太大,但要亮堂。堂屋要能摆下大桌子,逢年过节乡亲们来吃饭坐得下。书房给你,织房给我。”

  “好。”

  “还要……给承业留间屋。等他大了,再在旁边给他起新的。”

  “好。”

  朱清瑶说着,声音渐低,靠在李远肩上,眼皮开始打架。这一天太累,身心俱疲,此刻放松下来,困意如山倒。

  李远轻轻抱起她,放到床上,盖好薄被。他坐在床边,看着她熟睡的容颜,手指轻抚过她微凸的小腹。

  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而他,要为他,为她,为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打造一个更好的家园。

  油灯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李远起身,从行囊中取出纸笔,就着灯光,开始画图。

  第一笔,是院墙的轮廓。

  第二笔,是房屋的布局。

  第三笔,是菜畦和花圃的分界……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春蚕食叶。窗外,星河低垂,万籁俱寂。

  新的日子,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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