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方寸之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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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怀园的书房,成了李远在南昌的第一个“据点”。接下来的几日,他闭门不出,沉浸在那几本书和那卷账目册子中。白日里,他反复研读《梓人遗制》中的机械图谱、《南窑笔记》中的烧造心得,并与自己在百工坊的见闻相互印证。账目册子更是被他翻得起了毛边,上面用炭笔标注了许多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和批注。
砚台每日准时送来三餐和热水,见李远总是伏案书写,偶尔还对着空气比划,口中念念有词,心中又是好奇又是敬畏,只当这位新来的公子是在钻研什么高深学问,伺候得越发小心。
通过账目和流程记录,李远对百工坊的运作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坊内管理看似井井有条,实则效率损耗颇多。例如,木作区与铁作区所需木料、铁料,采购权分散,价格、品质不一;各工区之间的物料流转,缺乏统一调度和记录,时常出现等料停工或物料堆积的情况;工匠酬劳主要按件计工,但标准模糊,易生争执,也导致工匠倾向于做熟手、易做的活计,对复杂或需试制的新品缺乏积极性。
至于技术层面,保守的倾向更为明显。账目中有一项让李远特别注意:每年用于工具损耗更换和“外购奇巧器件”的支出,竟占总物料成本的一成半以上。这说明坊内自制工具水平有限,且对新式工具依赖外购。
“问题很多,但也不能操之过急。”李远合上册子,揉了揉眉心。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既能展示能力,解决实际问题,又不至于触动太多既得利益,引发强烈反弹。
他想起了那日烘茧房的排湿机关。这属于“设备维护与改良”范畴,相对单纯,直接关系到生产(茧子烘坏损失大),且改进见效快。负责那一片的工头姓鲁,看起来是个务实肯干的人。
第五日,李远让砚台通知莫掌柜,他打算再去百工坊,专去看看织造相关的几个工区。
莫掌柜很快安排妥当。这次到了百工坊,李远直接找到了鲁工头。
鲁工头见到李远,十分热情:“李公子!您可来了!按您说的改了那轴承,加了那什么‘离合’,这几日再没卡过!烘茧顺当多了!”
“管用就好。”李远笑道,“今日来,是想再看看缫丝、织造各处,可还有什么费时费力、容易出毛病的地方?鲁头儿久在此处,想必心里有数。”
鲁工头搓着手,想了想:“毛病……哪能没有?就说缫丝间的‘热水循环瓮’,老是要人看着添柴控制水温,温度一不稳,丝就容易断,影响品质和速度。织机那边,投梭换色也挺费事,熟手还好,生手一天也织不出几尺好绸。”
李远让他带路,先去看那“热水循环瓮”。那是一个砖砌的夹层水瓮,底部烧火加热,热水通过管道输送到一排缫丝釜中。控制温度全靠烧火工的经验,确实粗糙。
李远观察了结构,心中有了个简单想法。“鲁头儿,可否找两个铁匠来?再寻些薄铁皮、铜管和粘土。”
鲁工头虽不明所以,但见识过李远的手段,立刻照办。
李远画出草图,解释他的设想:在加热瓮内部加装一个“U”形铜管测温计(利用空气热胀冷缩原理,虽然粗糙但能直观显示温度范围),在烟道处加一个可调节开口大小的铁皮风门,用来更精细地控制火力。同时,建议将烧火口与缫丝间隔开,通过改进的烟道和热风道供热,减少烟尘对丝质的污染,也改善工人环境。
铁匠们看着草图,讨论一番,觉得可行。东西都不复杂,主要是思路。鲁工头拍板:“就按李公子说的试!需要什么料,我去申领。”
离开缫丝间,又去看织机。百工坊用的多是改良过的花楼织机,已经比普通织机先进,但换色、投梭仍需人工判断和操作,对织工手艺要求极高。
李远没有立刻提出改动。织机结构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更仔细的研究。他只详细询问了织工们在操作中最常遇到的麻烦和最希望改进的地方,一一记下。
一天下来,李远与鲁工头及他手下的几个匠人相谈甚欢。他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清客”架子,而是以请教、探讨的姿态,结合实际问题提出想法,语言也尽量通俗。匠人们起初有些拘谨,见他确实懂行,说话在理,也渐渐放开,争相诉说平日遇到的难题。
傍晚离开时,鲁工头一直送到坊门口,搓着手道:“李公子,您提的那些法子,听着都实在。要是真能成,咱们这片的活儿可就好干多了!”
“大家一起琢磨,总能找到办法。”李远道,“我先回去画些更详细的图样,明日再送来。”
回到澄怀园,李远连夜将今日所闻所思整理出来,重点绘制热水瓮改良的详细结构图,并标注了要点。对于织机,他只记下问题和一些模糊的改进方向,如“尝试用踏板联动选纬机构”、“简化绦片装置”等,深知此事急不得。
次日,他将图纸送给鲁工头。铁匠们按图施工,不过两三日,改良后的热水循环系统便安装调试完成。新加的铜管温度计虽然刻度粗糙,但能让烧火工更直观地掌握水温范围;可调风门也让火力控制精细了许多。初步试用,缫丝工反馈水温稳定,丝质似乎更匀净了些,烧火间也少了烟熏火燎。
这小小的成功,像一颗石子投入池塘,在百工坊内漾起微澜。消息渐渐传开,其他工区的头目和匠人,也开始知道坊里来了位年轻的北地李公子,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而且没架子,肯听他们这些“粗人”说话。
莫掌柜将情况报给了朱清瑶。
听雨轩内,朱清瑶听完莫掌柜的禀报,指尖轻轻拂过案上一只“卧牛青”笔洗,眼中泛起笑意。
“他没有一上来就指手画脚,也没有空谈玄理,而是从匠人最头疼的具体小事入手,且懂得借力鲁工头这样的实干之人。”她似在自语,又似在说给莫掌柜听,“行事有章法,懂得人情世故,更难得是这份踏实。”
“公子慧眼。”莫掌柜恭敬道,“李公子确非常人。只是……坊内其他几位大匠头,尤其是木作的刘师傅、铁作的韩师傅,在坊里年头久,威望高,怕是对这位新来的公子……未必都乐见其成。”
朱清瑶神色不变:“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李远若连这点局面都应付不来,也不值得我如此费心。你只需确保,在他凭本事做事时,无人敢用阴私手段阻挠即可。明面上的较技争锋,由得他去。”
“是。”莫掌柜心领神会。
“另外,”朱清瑶沉吟道,“过几日便是重阳。父王在府中设宴,款待一些地方耆老和有名望的文人匠师。你问问李远,可愿以我‘清客’的名义,随我入府一观?不必做些什么,只是看看。”
这是要将李远正式引入王府社交场合,虽然只是边缘,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莫掌柜应下,迟疑一下,又问:“那……李公子的身份?”
“仍是北地来的巧匠,我赏识其才,延请至此。不必多言其他。”朱清瑶道,“父王那边,我自会说明。”
“小的明白了。”
消息传到澄怀园时,李远正在尝试用黏土制作一个织机提综装置的简化模型。听到重阳王府夜宴的邀请,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王府夜宴……这意味着他将要第一次踏入宁王府的核心区域,即使只是作为宾客的随从。这将是一次近距离观察宁王、王府氛围以及朱清瑶在王府中地位的机会,但也意味着更多的目光会落在他身上。
“请回复莫掌柜,多谢朱公子提携,李某届时必准时前往。”李远对砚台道。
该来的总会来。既然选择了留下,这些场合便无法回避。
他将未完成的模型推到一边,开始思考:夜宴之上,他该如何自处?是锋芒稍露,还是韬光养晦?
或许,观察本身,就是最好的姿态。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渐染秋色的草木。
方寸之间,已见微澜。王府夜宴,恐怕将是更大的风浪起始之处。
但他已非初至南昌时的那个乡村少年。百工坊的初步接触,朱清瑶的信任,给了他立足的底气。
接下来,便是在这更大的舞台上,看清棋局,然后,落下属于自己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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