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齿轮惊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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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点黑色粉末在李远指尖捻开,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哑光泽。硫磺,焦油。
李远心里咯噔一下。
明代匠作行当里,硫磺多用于火药配制、药材炼制,或是某些特殊金属处理工艺;焦油则是木材干馏的产物,常作防水防腐之用。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出现在一枚本应崭新完好的黄铜齿轮的暗伤凹陷里——绝不可能是无意间沾染的。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从齿轮上移开,扫过工坊内众人的面孔。
刘一斧依然抱着手臂坐在角落,可那双粗壮的手此时却紧紧扣在自己的胳膊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避开了李远的视线,眼睛盯着地面某处,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
韩铁火蹲在一旁,也看到了那粉末,脸色铁青。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眼角的余光瞥见王承恩端坐的背影,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双手在膝盖上握成了拳。
顾花眼已经从织锦架子后面探出了半个身子,手里的锦缎绞得更紧了,一双眼睛在刘一斧和李远之间来回游移,满是惊疑。
而王承恩——
这位督办太监依旧稳稳坐在圈椅里,手里捻着沉香木念珠。他似乎对李远这边的发现毫无兴趣,甚至微微合上了眼,仿佛在小憩。可李远注意到,他捻动念珠的节奏,比刚才快了那么一丝。
一丝就够。
李远收回目光,将齿轮轻轻放在铺着棉布的木台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块浸过热水的棉布,将齿轮上的油污和那点黑色粉末一起擦净,然后开始安装备用的新齿轮。
动作依然沉稳。
扳手拧紧螺栓时发出的“咔哒”声清脆而有规律,在寂静的工坊里回荡。李远的手指在拧到最后一圈时会稍稍停顿,感受螺栓与螺母咬合的力度——这是他在现代机械装配课上学到的习惯,靠手感判断预紧力是否合适,比死板地拧到某个刻度更可靠。
齿轮装好,接下来是传动轴。
李远将备用的精钢轴从油纸中取出。轴身被打磨得光滑如镜,两端铣出的键槽边缘整齐利落,看得出韩铁火的手艺确实精湛。他先用棉布蘸着热水将轴身仔细擦拭两遍,洗去防锈的牛油,再用干净的软布擦干。
然后他蹲下身,将轴的一端对准轴承座,另一只手握住轴身中段,开始缓慢而平稳地往里送。
这是一个需要耐心的活。轴与轴承座的配合是精心计算的过盈配合——轴的外径比轴承座的内径略大那么几丝,靠过盈量来保证传动的刚度和精度。装的时候不能硬砸,得用巧劲慢慢压进去,还得随时保持轴线的对中。
李远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全神贯注,手上的力道控制得极稳,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
工坊里只剩下轴与轴承座缓慢贴合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
朱清瑶站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目光一直跟着李远的手移动。她看见汗水沿着他的下颌线滴落,落在深褐色的工服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看见他因为用力而微微抿紧的唇线;看见他偶尔会抬起头,眼睛快速扫一眼轴端与轴承座的对中情况,那双眼睛里是纯粹的专注,没有慌乱,也没有急躁。
她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当初在小李村,她第一次见李远烧窑,他也是这样的神情。那时他不过是个刚从“撞傻”中“开窍”的农家少年,却能在窑火前站上整整一天,一遍遍地调整柴薪、观察火色、计算升温曲线。那时她就觉得,这少年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如今这沉静里,又多了几分经过锤炼的坚韧。
“成了。”
李远低低说了一声。
传动轴已经完全压入轴承座,两端露出的长度几乎分毫不差。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蹲伏而有些发麻的双腿,然后走到织机另一侧,开始安装另一端的齿轮和联轴器。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王承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捻动念珠的手指恢复了平稳的节奏,目光落在李远身上,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欣赏。
“李匠师。”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咱家方才听你说,这改良织机的传动部,是你亲自设计、验算的?”
李远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将联轴器的螺栓一个个拧上,一边恭敬答道:“回公公,确实是草民所绘。不过其中齿轮齿形、强度核算,也请教了王府工正所的几位算学先生,反复校核过三遍。”
“哦?”王承恩微微颔首,“那你跟咱家说说,这织机传动,与江南织造局现用的提花机、绫机相比,优势何在?”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
李远手上最后一个螺栓拧紧。他直起身,转过身面向王承恩,略一沉吟,开口道:
“回公公,江南织造所用各类织机,草民虽未亲见,但也读过《梓人遗制》、《天工开物》中相关图说。传统织机传动,多采用踏板连杆带动综片升降,综片数量有限,织造复杂花纹时,需数人配合,换综、投梭、打纬,工序繁琐,效率低下。”
他走到织机旁,手指轻轻拂过那排整齐的综框:“而此改良织机,采用齿轮-凸轮组传动,将踏板动作通过这套传动系统,转化为二十四片综框的精确升降序列。每一片综框的开降时机、高度、速度,均可通过凸轮轮廓预先设定。”
他顿了顿,见王承恩听得专注,便继续道:“如此一来,织造复杂锦缎时,织工只需按既定节奏踩踏踏板,综框便会自动按预设顺序升降,梭子轨道也相应调整。一人即可完成以往需三四人协作的工序,且动作整齐划一,织物密度、花纹一致性大幅提高。”
王承恩捻着念珠,若有所思:“那这齿轮-凸轮,可能随意更换?若想织新花样,又当如何?”
“这正是此机第二处改良。”李远走到织机侧面,打开一个木制护盖,露出里面一排可以拆卸的铜制凸轮,“不同花纹对应不同凸轮组。更换花样时,只需拆下旧凸轮,换上对应新凸轮组即可。凸轮制作虽需精密,但一旦制成,便可反复使用,远比传统织机重新穿综、调试简便。”
他合上护盖,补充道:“此外,传动系统采用标准化设计。齿轮模数、轴径、轴承座尺寸均有定规。日后若有损坏,更换零件极为方便,不必整机报废。”
王承恩沉默了片刻。
他忽然站起身,缓步走到织机前。那双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抚过光滑的机架木料,又停在齿轮箱护盖上,指尖在黄铜合页处摩挲了一下。
“标准化……”他低声重复这个词,抬眼看向李远,“这是李匠师自己想出来的说法?”
李远心里一紧。
“标准化”这个概念,在明代匠作行当里并非没有,但多局限于某些官办作坊的内部规范,像他这样系统提出、并在整个机械设计中贯彻的,确实不多见。
“回公公,”他谨慎措辞,“草民在乡间时,见农人打制镰刀、锄头,各村形制、尺寸各异,坏了难配,便想过若能统一规制,于农人会是件便利事。后来入百工坊,见各类机括零件更是五花八门,便试着将此法用于织机改良。”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但合乎情理。
王承恩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点点头,重新坐回椅中:“继续吧。咱家倒要看看,这‘标准化’的机括,修好了能跑成什么样。”
李远躬身应诺,转身开始最后的调试。
他先用手摇柄缓慢转动传动轴,检查齿轮啮合是否顺畅,有无异响。然后逐片检查综框的升降动作,调整连杆长度,确保每一片综框的行程一致。接着是梭轨的对中,投梭力度的微调……
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
工坊里的气氛渐渐从紧绷转向一种压抑的期待。匠人们虽然还不敢交头接耳,但眼神已经开始交流。韩铁火蹲在织机旁,随时准备递工具;顾花眼已经悄悄挪到了能看清整台织机的位置;连刘一斧也松开了紧抱的双臂,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李远的每一个动作。
朱清瑶依然站在那个角落里,可她的目光不再只跟着李远的手。她开始观察工坊里其他人的表情,观察那些细微的肢体语言——刘一斧偶尔会无意识地搓手指,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韩铁火在李远调试到某个关键处时会屏住呼吸;顾花眼的脚尖朝着织机的方向,身体却不自觉地微微后仰,那是既期待又害怕的矛盾姿态。
还有那个被带下去的小火者……
她轻轻蹙了蹙眉。
王承恩说要等演示完再发落,可那孩子被带去了哪里?是关在百工坊的某个厢房,还是押去了王府的别处?她得找机会让人去打探一下。
正思忖间,李远那边已经完成了最后一项调试。
他直起身,长长舒了口气,转向王承恩:“公公,机括已修复校准完毕,可以重新演示了。”
王承恩抬起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远点点头,走到织机前。他没有立刻启动,而是先检查了一遍经纱张力,调整了梭子里的纬纱,又用手试了试踏板的回弹力度。
然后他站定,左脚稳稳踩下踏板。
“咔哒。”
传动系统发出一声清脆的咬合声。
齿轮开始转动,带动凸轮组平稳旋转。第一片综框缓缓升起,将经纱分成清晰的上下两层。梭轨移动,梭子如游鱼般穿过经纱开口——
“咻。”
打纬板应声推紧。
第一纬落定。
接着是第二片综框升起,第二纬穿过,打紧……
节奏从一开始的缓慢试探,逐渐加快。齿轮的转动声、综框升降的“唰唰”声、梭子飞行的“咻咻”声、打纬板规律的“咔嗒”声,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富有韵律的机械交响。
织机框架稳稳地立在青砖地上,没有丝毫晃动。二十四片综框如波浪般有序起伏,每一次升降的高度、时机都精准得令人惊叹。梭子在轨道间来回穿行,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拖出残影。
而织口处,锦缎一寸寸生长出来。
那是一种朱红底、金线缠枝莲的富贵纹样。莲花瓣的轮廓清晰饱满,枝蔓缠绕的弧度自然流畅,金线在经纱中穿梭,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泽——那光泽均匀、连续,没有丝毫的断续或错位。
顾花眼屏住了呼吸。
她是织锦花样大师,太清楚这种纹样的织造难度了。缠枝莲的枝蔓是连续不断的曲线,传统织机织造时,需要织工在数十片综框中不断切换,稍有迟疑或错漏,花纹便会扭曲断裂。可眼前这台机括织出的莲枝,从开端到目前织出的部分,曲线平滑得如同笔画!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凑到织口处细看。
经纬交织的密度均匀紧实,金线与朱红底色的对比鲜明却不突兀,莲瓣的边缘清晰如刻——这不仅是织得快,更是织得好!好到足以进贡御前!
王承恩不知何时也已经站了起来。
他走到织机旁,弯下腰,仔细看着那正在生长的锦缎。他甚至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摸了摸织口的织物表面,感受那细腻平整的质地。
然后他直起身,看向李远。
那个年轻人正专注地盯着织机的运转,额头的汗水还没干,在日光下闪着微光。他的眼神很亮,那亮光里有技术人的纯粹,有对亲手创造的机括平稳运行的欣慰,或许还有一丝终于挺过难关的释然。
“李匠师。”王承恩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工坊里所有的杂音瞬间消失。
李远停下动作,织机缓缓停止运转。
他转过身,面向王承恩,躬身待命。
王承恩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他那张原本显得过于精明的脸柔和了不少。
“咱家从江宁出发前,”他缓缓说道,“宫里尚衣监的几位老供奉还跟咱家念叨,说如今江南织造呈上来的锦缎,花色是越来越繁复,可织工却大不如前。尤其是大件妆花、织金,十匹里能挑出一两匹完全无错的,就算不错了。”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点了点织口那截刚织出的锦缎:“可你这机括织出来的东西——咱家虽只看了这尺许,却也看得出,经纬平直,花纹精准,金线不断不曲。若整匹织成,怕是比尚衣监库里那些‘上等’的,还要强上三分。”
这话的分量,太重了。
工坊里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李远。
李远深深躬身:“公公过誉。此机尚在研试,还有许多可改进之处。且织锦之艺,首重花样设计、配色意境,机括不过工具,终究需顾师傅这等巧匠驾驭,方能织出真正的好东西。”
他没有居功,反而把话引向了顾花眼。
顾花眼一愣,随即脸微微红了,连忙摆手:“李匠师言重了,老身、老身不过略尽绵力……”
王承恩看了顾花眼一眼,点点头,又看向李远,眼中那点欣赏又深了一分。
不骄不躁,知进退,还会做人。
这年轻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有意思。
“好了。”王承恩摆摆手,“演示就到这儿吧。咱家今日也算开了眼界。”他转身往工坊外走,随行的太监们连忙跟上。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李远一眼。
“李匠师,”他声音平淡,话里的意思却耐人寻味,“你这机括好是好,可今日这‘意外’……咱家希望,不会再有第二次。”
说完,他转身离去,靛青色的袍角在门槛处一闪,消失在门外天光里。
工坊里久久无声。
直到王承恩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众人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纷纷长出一口气。有人瘫坐在凳子上,有人扶着织机喘气,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韩铁火第一个冲到李远身边,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小子!真给你修好了!还让王公公说了那么好听的话!咱们这改良织机,成了!”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发颤。
李远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疲惫。他走到那台刚刚停下、还带着余温的织机旁,手指轻轻抚过齿轮箱的外壳。
“成了?”他低声重复,摇了摇头,“恐怕……才刚刚开始。”
他的目光落在那枚换下来的、有暗伤的旧齿轮上。
那点黑色的硫磺焦油粉末,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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