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铁与火的试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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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晨光来得迟。卯时已过,天才蒙蒙亮,灰白的天际线与远处深灰色的山峦轮廓模糊不清。废墟营地上空却已升起袅袅炊烟,夹杂着敲打声、锯木声和匠人们活动筋骨的呵气声。深秋的寒气如无形的冰纱笼罩着一切,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李远裹紧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棉袍——那是江南带来的,在北地清晨的低温面前几乎像个摆设——踩着坚硬冻土上的白霜,走向昨日选定首先改造的那处库房废墟。刘一斧已经带着几个木匠徒弟和十余名连夜从附近村落招募来的壮硕民夫在那里忙碌。
这处库房位于废墟东南角,三面墙大体完好,只东北角塌了一截,屋顶全无,但梁柱结构意外地保存了些许,几根粗大的榆木房梁歪斜却未断裂,显然是当年用料扎实。此处背风,且离溪流和临时灶台都近,取水烧水方便,作为第一个改造目标是合适的。
“刘师傅,情况如何?”李远走近,见刘一斧正用一把长尺量着残墙的厚度,眉头紧锁。
“墙是单砖的,厚不到一尺。”刘一斧头也不抬,用炭笔在墙上画了个记号,“北地冬天,这种墙跟纸糊的没两样。按昨儿议的,得加厚。外头垒土坯,里头衬木板,中间填东西。”他直起身,指着旁边堆积如山的、从废墟其他处清理出来的碎砖烂瓦和黄土,“这些土和着麦草能打土坯,但干透要时间。现在这天,夜里就上冻,白天化一点,土坯难干透,干了也易裂。是个麻烦。”
李远蹲下,抓了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土质尚可,但含水量因为前几日一场小雨偏大。“不能用火烘吗?”
“小规模可以,但咱们要打的土坯数量大,全用火烘,耗费柴炭太多,且火候不均更容易裂。”旁边一个被刘松找来、专门盘炕砌墙的老军余匠户插话道,他姓马,五十来岁,脸膛黑红,手上满是老茧和冻疮,“依俺看,不如用‘草拌泥’直接往墙上糊。割些芦苇、麦秸,铡碎了和进黄泥里,加上些碎麻刀,稠稠地一层层往墙上拍,拍实了。虽然不如土坯墙规整结实,但干得快,保暖也行,关键是眼下就能动手,材料现成。”
刘一斧看向李远。这法子听起来粗糙,但符合北地民间的急智。
李远思忖片刻,问道:“马师傅,这‘草拌泥’糊多厚能顶事?干了之后遇冻融会不会大片剥落?”
“糊个三四寸厚就顶大用了。剥落难免,但里头掺了麻刀和长草秸,能拉住,小片剥落补起来也容易。等开了春,天气暖了,再在外面砌层土坯或砖,就妥当了。”马师傅显然经验丰富。
“好,就按马师傅的法子,先解决有无,再求好坏。”李远拍板,“刘师傅,您带人抓紧清理内部,把那几根歪梁矫正加固,准备上椽子、铺顶。屋顶的保温层怎么打算?”
“屋顶更要紧,热气往上跑。”刘一斧指着堆在旁边的一些旧木料和芦苇捆,“椽子就用这些旧料,不够的从我们带的木料里补。上面先铺一层厚芦苇席,再铺一层咱们从南方带来的油毡——那个防水隔潮最好。油毡上再覆厚厚的干麦草,最后盖泥压实。泥里也得拌草秸防裂。瓦…暂时顾不上,先用泥顶顶着,等砖瓦供应上来再换。眼下保温暖是第一位。”
“同意。”李远点头,“火炕和地龙呢?”
马师傅接过话头:“俺看了地势,这屋坐北朝南,盘炕在靠北墙最好,烟囱走东墙出去。地龙…工程量大,且这地面是夯土的,挖地龙恐伤墙基。不如先盘两铺大通炕,烧得旺些,配合加厚的墙和顶,只要不住风,屋里能比外头暖和十几度。等旁边新工坊的地基起来,再正经设计地龙。”
李远快速权衡。时间紧迫,人力物力有限,必须抓大放小。保暖的核心是围护结构(墙、顶)和直接热源(炕)。地龙虽好,但耗时耗料,且对原有地面破坏大,可暂缓。
“就依马师傅所言。盘两铺通炕,烟道设计务必合理,不能倒烟,也要防火。砖不够先用土坯,炕面用石板或厚木板。”李远叮嘱,“马师傅,这屋子的保暖改造,您多费心。刘师傅,屋顶和内部木结构交给您。韩师傅那边今天开始打制门窗铁件和烟道铁皮,最迟明晚要送来第一批。大家抓紧,十天内,这屋子必须能住人,能开工!”
众人凛然应诺,各自忙碌开来。割草的、和泥的、清理废墟的、矫正梁柱的…沉寂了数十年的废墟,第一次响起了如此密集而充满生气的劳作声响。
李远没有停留,转身走向另一处清理出来的空地。那里,顾花眼正带着几个女工和招募来的本地妇人,围着一堆从附近搜集来的各种植物纤维和少量收购到的次等羊毛、棉花,进行紧张的预处理和试验纺纱。几个临时架起的简易纺车吱呀作响。
“顾师傅,进展如何?”李远问道。
顾花眼抬起头,眼下有些青黑,但精神亢奋。“李总办,你来看。”她拿起几缕纺好的线,“这是按咱们在南昌的配方,用带来的湖羊毛和棉混纺的,手感保暖都不错,但产量低,成本高。这是用本地收的次等山羊毛,掺了更多棉和少许荨麻纤维纺的,粗硬些,但更耐磨,成本降了三成。这是试验的纯荨麻线,太硬,不适合直接织衣,但或许可以做经线或混入增加强度…”
她如数家珍,面前摆着十几种不同配比、不同处理方式的线样,每一样都标注了材料和大致成本。旁边还有几块小织机试织出的粗呢小样,厚薄软硬不一。
“好,太好了。”李远仔细查看那些线样和小样,“顾师傅,当务之急,是找到一种或几种在保暖性、耐磨性、成本和原料可获得性之间达到最佳平衡的配方。我们要面对的,可能是十万甚至几十万套的需求,原料必须可持续、价格必须可控。宣府本地能稳定供应的,主要是次等山羊毛、部分棉(需外运)、麻类纤维。湖羊毛虽好,但被截买,价格又高,只能作为少量添加提升品质用。”
顾花眼点头:“我明白。已让刘松帮忙,继续在更远的村落打听羊毛和其他兽毛(如牛毛、驼毛)的收购可能。另外,我发现本地有一种野生的‘乌拉草’,纤维长而柔韧,晒干捶打后似有绒感,或许可以少量掺入,增加蓬松保暖。已派人去大量采集试验。”
“乌拉草?”李远记下这个新名词,“好,大胆试验。顾师傅,您不必追求尽善尽美,先确定两到三种最可能量大、价稳、基本可用的基础配方。等梳棉机到了,梳理效果会大大改善纤维状态,或许能弥补一些原料本身的不足。”
“梳棉机…”顾花眼眼中露出期待,“那才是关键。手工梳理,太慢太不均匀了。”
正说着,一个女工匆匆跑来:“顾师傅,不好了!昨天泡的那批荨麻,水变得又黑又臭,纤维也发黏了!”
顾花眼脸色一变,急忙过去查看。李远也跟了过去。只见一个大陶缸里,泡着的荨麻杆果然水质浑浊发黑,散发异味,捞出的纤维失去了应有的韧性和光泽。
“泡过头了,发酵了。”旁边一个本地招募来的、懂得处理麻纤维的老妇人惋惜道,“这北地天冷,白日短,荨麻要泡到脱胶又不烂,火候难掌握。得勤换水,看着天色和手感。”
又是一个南北差异导致的工艺问题。在江南,水温适宜,泡麻时间相对好控。在北地,低温延缓了发酵脱胶过程,但一旦过头,又无法挽回。
“记录下来。”李远对负责记录的文书道,“北地低温环境下,麻类纤维浸泡脱胶的时间、水温控制、换水频率需重新摸索标准。此事由这位…”他看向老妇人。
“俺姓张,男人是军户,俺会绩麻。”老妇人忙道。
“由张嬷嬷牵头,顾师傅指导,尽快试验出一套适合此地气候的麻纤维处理方法。不要怕失败,失败的经验同样宝贵。”李远吩咐道。
处理完纺织原料这边,李远又转向正在搭建临时铁匠炉的韩铁火处。炉子已经砌起个雏形,韩铁火带着徒弟和那两个新招的本地年轻铁匠,正在夯实地基,安装简易风箱。
“韩师傅,城里铺子那边联系好了?”李远问。
韩铁火抹了把汗,点头:“说好了。咱们供铁料,他们按图纸加工,按件算钱。但好铁…”他皱起眉头,“南昌的铁料一时半会到不了。我今早又去城里那几家大铁行走了一圈,好铁都被那个吴记商号包圆了,剩下的多是些杂铁、毛铁,打打农具还行,做咱们要的精密齿轮轴承,不行。”
又是原料卡脖子。李远心往下沉。“山西那边的渠道呢?刘松有没有打听到?”
“打听了。有条小路,有马帮能从大同那边运铁过来,但价格比官道高两成,且路上不太平,要等凑够一队才走,时间没准。”韩铁火道,“实在不行…先用次铁顶一阵?把梳棉机的主要受力框架和粗齿轮打出来,先让机器转起来?精细的、易磨损的部件,等好铁到了再换?”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用次铁制作的精密部件寿命短,易出故障,反而会影响整体进度和工匠信心。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工期不等人。
李远沉思良久,缓缓摇头:“不行。梳棉机是核心,第一次亮相,必须尽可能可靠。哪怕慢一点,也要用好材料,打好基础。”他目光投向宣府城方向,“我去找郡主,看看能否通过巡抚衙门,从官仓或者军器局临时调拨一批精铁料,哪怕数量不多,先解燃眉之急。韩师傅,您这边继续准备,炉子、风箱、工具都备齐,招募的人手也抓紧熟悉我们带来的齿轮图样和标准。一旦铁料到位,必须立刻开炉!”
“成!”韩铁火应道。
李远找到朱清瑶时,她正在临时筹划处里,对着几份名册和账本咳嗽。火盆里的炭火不旺,她虽裹着厚厚的斗篷,握笔的手指仍有些发青。王管事在一旁低声汇报着今日从城里采购粮食物资的花销。
“郡主。”李远走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朱清瑶抬头,示意他坐下。“李总办,来得正好。卫所那边送来了第一批自愿报名的军余匠户名册,共二十七人,其中泥瓦匠九人,木匠六人,铁匠四人,其余是杂工。工酬按昨日议定的,比市价高一成,管一日两餐。这是契约草稿,你看看。”
李远接过快速浏览,条款清晰合理,保障了双方权益。“甚好。可即刻与他们签订,明日便安排上工。”他放下契约,眉头微蹙,“只是,眼下遇到了另一个难题。”他将铁料短缺的情况说了。
朱清瑶听完,沉默片刻,道:“通过衙门向官仓或军器局调拨…恐怕不易。军器局的物料管制更严,且必然涉及兵部乃至工部文书往来。官仓储备的生铁,多半也是为军器局和边墙修缮预备,我们昨日才为砖瓦之事麻烦过周主事,今日又去索铁,他未必肯再担干系,且容易落人口实。”
她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不过…或许可以换个思路。我记得父王信中提过,他在大同镇有位故旧,如今是参将,或许能通过私谊,从大同的民间渠道弄到一批好铁,走小路运来。虽欠人情,但比走官面流程快,也少些耳目。我即刻写信,连同给父王的信一并发出,八百里加急。”
这倒是个办法。宁王在边镇有些人脉,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李远心中一宽:“如此甚好,有劳郡主。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同至此,即便快马加鞭,调集铁料再运来,至少也需十余日。这期间…”
“这期间,也不能干等。”朱清瑶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王管事,你拿我的名帖,再去见那位周主事。不提调拨官铁,只说我工坊愿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购买一批‘陈旧’或‘略有瑕疵’、但不影响使用的官仓存储铁料,用于打造非关键民用器具。姿态放低些,言明是应急,且数量不需多,三五百斤即可。他若再推脱…”她语气转冷,“便提一句,我近日或要上书西苑,详陈工坊筹建中地方协助之‘难处’。”
这是软硬兼施了。先给足利益和台阶(买“陈旧”铁料),再点明若不予方便可能带来的后果。周文焕这种久居官场之人,最懂得权衡利弊。
王管事会意:“小人明白,这就去办。”
朱清瑶又对李远道:“另外,让韩师傅再仔细检视我们随车带来的所有铁制工具、备用零件,看看有无可能拆卸部分非急用的,熔了重铸,应急打造一两个最关键的梳棉机精密部件?非常之时,或可行非常之法。”
李远眼睛一亮。这倒是他没想到的。随车工具里,确实有一些备用的好钢工具和配件。“我这就去和韩师傅商量!”
他匆匆告辞,刚走出筹划处不远,却见刘松引着一个身着普通棉袄、脸上带着一道新鲜鞭痕的汉子,急匆匆赶来。
“李总办!出事了!”刘松脸色难看。
“何事?”李远心头一紧。
那脸上带伤的汉子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小人是给柴木场送柴的…今天一早,柴场主家…被…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砸了!柴场主和他大儿子被打伤,存放木料的棚子也被点了!场主让小人拼死跑出来报信…说…说对不住您,木料供应…怕是不成了!”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李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沈家…或者说那个吴记商号,动手了。而且如此直接,如此暴烈!不再局限于商业竞争和官面掣肘,而是赤裸裸的暴力破坏!
“柴场主伤势如何?报官了吗?”李远强压怒火,扶起那汉子。
“伤得不轻,头破了,流了好多血…已经请了郎中。报官…报了,但来的差役看了看,说是山民纠纷,录了个口供就走了…”汉子泣道。
山民纠纷?如此明显的栽赃!李远拳头攥紧,骨节发白。对方这是算准了他们初来乍到,根基浅薄,地方官府要么不愿深管,要么…根本就是通了气的!
“刘松,立刻带几个人,拿上伤药和银钱,赶去柴家帮忙,务必保住柴场主父子性命!同时,查看还有多少木料可以抢救,特别是那些已经阴干处理过的!”李远迅速下令,“另外,悄悄打听,昨夜附近有无陌生面孔或车辆出没,特别是…有无南边口音的人!”
“是!”刘松咬牙应道,点了几个人,带上东西匆匆骑马而去。
李远站在原地,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得人脸生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铁料短缺尚未解决,最有望稳定供应的木料渠道又遭暴力切断。对方显然是要将他们逼入绝境,在寒冬和工期双重压力下自行崩溃。
他抬头望天,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又在酝酿一场冬雪。
时间,越来越少了。而敌人,越来越没有底线。
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那处正在热火朝天改造中的库房。那里,是眼下唯一能看到实质性进展的地方。无论如何,第一处能越冬的工坊,必须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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