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松鹤楼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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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辰时,城东松鹤楼松鹤楼是京师老字号,三层木楼临街而建,飞檐下悬挂的铜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此处虽非顶尖酒楼,却以清静雅致闻名,二楼以上皆为雅间,常有官员士绅在此私谈。
李远与朱清瑶踏进酒楼时,堂内已有三两桌早客。跑堂伙计显然得了吩咐,见二人衣着气度不凡,忙迎上来低声道:“可是李总办和朱姑娘?周先生在‘听雪轩’等候。”
朱清瑶今日换了身藕荷色缎面夹袄,下系月白百褶裙,发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刻意低调,但通身气度难掩。她闻言微微颔首,对伙计的称呼“朱姑娘”并无异议——在京中,郡主身份不宜张扬。
二人随伙计上楼,至三楼最里间。推门而入,雅间内陈设简洁:一张花梨木圆桌,四把官帽椅,临窗处设一张棋枰,墙上挂着幅《雪夜访戴图》,笔意萧散。
桌旁已坐着一人,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穿着藏青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灰鼠皮坎肩,乍看像个寻常文士。见二人进来,他起身拱手,笑容温和:“李总办,郡主,一路辛苦。在下周文谦,在宁王府领份闲差,奉命在此恭候。”
声音不高不低,举止从容有度,果然不是寻常仆役。
“周先生。”李远还礼,朱清瑶则略一福身,神色平静。
三人落座,伙计奉上茶点后退下,轻轻带上门。
周文谦亲自执壶斟茶,动作不疾不徐:“这是江西庐山云雾,王爷特意嘱咐带来,说郡主爱喝这个,李总办想必也尝得出好坏。”
茶汤清绿,香气清幽。朱清瑶端起茶盏,指尖在盏壁停留片刻,才浅啜一口:“父亲有心了。”
李远也品了一口,确实是上品云雾,但他此刻无心品茶,放下茶盏直入主题:“周先生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周文谦笑了:“吩咐不敢当。王爷只是挂念郡主北疆辛劳,又听闻李总办在宣府立下大功,心中欣慰,特命在下前来道贺,顺便带几句话。”
他说话时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尤其在李远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王爷说了三件事。”周文谦竖起三根手指,“其一,郡主此次北行,虽是女儿身却立下实务之功,王府脸上有光。但毕竟边塞苦寒,又屡涉险境,日后行事还需以安危为重。”
这话表面是关切,实则暗指朱清瑶此次北上过于冒险,且与李远同行有失身份。
朱清瑶神色不变:“有劳父亲挂心。北疆之行是为国事,女儿心中有数。”
周文谦点头,继续道:“其二,王爷听闻李总办制出‘铁牛’梳棉机,日梳棉百斤,解了边军冬衣之急,甚是赞赏。王爷说,匠作之才至此,已不输于朝堂进士。若李总办有意,王爷可修书几封,荐于工部几位老大人,日后在工部谋个实缺,也好过在豹房做个无衙署的总办。”
这话分量极重。
宁王亲自修书推荐,意味着李远可以跳出“匠人”身份,正式进入文官体系。工部实缺,哪怕是主事、员外郎,也是正经六品、五品官身,与现在这个“豹房直隶”的虚衔不可同日而语。
但天下没有免费的筵席。
李远沉吟片刻,道:“王爷厚爱,李远感激。只是北疆冬衣之事尚未完结,十万套之约才完成五百,此时谈工部实缺,未免……”
“李总办多虑了。”周文谦笑着打断,“王爷岂是让你半途而废?只是提前铺路。你在宣府的功劳,足够擢升。待冬衣事毕,论功行赏时,有王爷的荐书,工部那些守旧老臣才不好阻挠。”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工部军器局主事严文焕,此人李总办可听说过?”
来了。李远心中微凛:“略有耳闻。”
“严主事是成化年间的老进士,最重‘祖制’,视一切工艺更改为‘奇技淫巧’。”周文谦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他已拟了奏疏,弹劾你‘以匠人干政,擅改军器制式,僭越妄为’。折子虽还未递,但风声已传开了。”
雅间内一时寂静。
窗外传来街市喧嚣,愈发衬得室内气氛凝滞。
朱清瑶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严文焕一个六品主事,弹劾正五品总办,凭的是什么?”
“凭的是‘祖制’二字,凭的是工部诸多老臣的支持。”周文谦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深意,“郡主,朝堂之上,有时候道理不如规矩,功劳不如资历。李总办虽有豹房直隶的身份,但说到底,无科举出身,无官场根基,真要闹起来,皇上未必会为了一个匠人与整个工部翻脸。”
这话残酷,却真实。
李远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严文焕的发难在他意料之中,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且如此直白。
“王爷的意思是?”他抬起头,看向周文谦。
周文谦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王爷可以帮你压住严文焕的弹劾,至少让它递不上去。条件很简单——”
他顿了顿,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第一,李总办需正式向王府递门生帖,今后算作王爷门下。第二,郡主此次返京后,不宜再抛头露面参与工坊实务,应回王府别院静居,待王爷为你择一门当户对的亲事。”
哐当。
朱清瑶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茶汤溅出几滴,在桌布上洇开深色痕迹。她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锐利如刀:“这是父亲的原话?”
周文谦神色不变:“王爷是为郡主着想。郡主年岁渐长,总与匠人厮混,于名声有损。何况……”他看向李远,语气依旧温和,“李总办虽有大才,终究出身微末,与郡主云泥之别。王爷赏识人才,却不能让女儿下嫁匠户,这道理,郡主应该明白。”
话说至此,已无转圜余地。
宁王的意图很明确:用压制严文焕的弹劾、提供工部晋升之路,来交换李远的效忠,以及朱清瑶回归“郡主”的身份轨道,断绝与李远的可能。
李远心中涌起一股荒谬感。三个月前在宣府,他与匠人们日夜赶工,与边军将领商讨冬衣制式,与沈家派来的刺客周旋时,从未想过,回到京城的第一道难关,不是技术难题,不是边患危机,而是这样一场赤裸裸的利益与身份的交易。
“周先生,”李远开口,声音平稳,“请转告王爷:第一,李远感念王爷知遇之恩,但门生帖之事,恕难从命。李某之志,在匠作实务,不在攀附权贵。第二,郡主是否参与工坊事务,应由郡主自己决定。第三——”
他站起身,目光直视周文谦:“严文焕要弹劾,便让他弹劾。李某在宣府所做之事,桩桩件件皆有记录,边军将士可证,石公公可证。若工部要以‘祖制’二字抹杀十万边军冬衣之需,那李某愿在朝堂之上,与严主事辩个明白。”
周文谦脸上温和的笑容终于淡去,他缓缓起身,与李远对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李总办,有骨气是好事。”他语气复杂,“但朝堂不是工坊,不是谁道理对谁就赢的。王爷是惜才,才让我来递这番话。你若执意如此……”
他没说完,但未尽之意清晰:那便是与宁王府划清界限,独自面对工部的围攻。
朱清瑶也站了起来,她走到李远身侧,对周文谦道:“周先生,请回禀父亲:女儿在北疆三月,亲眼见边军士卒衣不蔽体,见百姓流离失所。李总办所做之事,是在救人性命、固我边防。女儿参与其中,无愧于心。至于亲事……”
她停顿一瞬,声音清晰坚定:“女儿自有主张,不劳父亲费心。”
周文谦看着并肩而立的二人,目光在朱清瑶脸上停留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郡主,你这脾气,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王爷。”他苦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这是王爷让我转交的私信。话已带到,在下告辞。”
他拱手一礼,转身推门而出。
雅间内重归寂静。
李远低头看向桌上那封信,信封上写着“瑶儿亲启”,是宁王亲笔。
朱清瑶没有立即去拿信,她走到窗前,望着楼下街道上渐行渐远的周文谦身影,良久,轻声说:“你刚才那番话,会把父亲彻底推到对面。”
“我知道。”李远走到她身侧,“但有些事,不能退。”
“严文焕的弹劾,父亲若真不插手,工部那边……”
“我有准备。”李远看向她,“还记得在宣府时,我让你整理的那套《北疆梳棉工坊全录》吗?从选址建坊、物料采买、匠人招募,到‘铁牛’梳棉机图纸、冬衣制式数据、边军反馈记录,全都详实记载。”
朱清瑶眼睛一亮:“你是想……”
“若工部要以‘擅改祖制’弹劾我,我便以‘实务救边’回应。”李远语气坚定,“奏疏可以写空话,但数据不会说谎。五百套冬衣已发到边军手中,十万套的承诺正在兑现,这是铁打的事实。我不信皇上会为了工部那些老臣的‘祖制’,置北疆十万将士的冷暖于不顾。”
他说这话时,眼中有一种光,那是历经北疆风霜后淬炼出的沉稳与自信。
朱清瑶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一丝狡黠,一丝如释重负:“其实刚才,我还真怕你答应父亲的条件。”
李远一愣:“为什么?”
“你要是答应了,我会看不起你。”朱清瑶转过身,背靠着窗棂,晨光从她身后透进来,勾勒出纤细轮廓,“但我也会……有些难过。”
这话说得轻,却重。
李远心中某处被轻轻触动,他看着她在光晕中的侧脸,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看看父亲的信吧。”朱清瑶移开视线,走到桌边拿起那封信,拆开火漆。
信不长,宁王的字迹洒脱不羁,内容却让朱清瑶神色几度变化。
“父亲说了什么?”李远问。
朱清瑶将信递给他。
李远接过,目光扫过纸面:
“瑶儿吾女:见字如晤。周文谦所言,是为父之意,亦非为父之意。朝堂如棋局,有时需进,有时需退,有时需看似退而实进。李远此子,才堪大用,然性过刚直,易折。为父以势压之,是试其心志。他若屈从,可用而不可托付;他若坚拒,虽险却值得一搏。”
“严文焕之流,腐木而已。然工部树大根深,非一日可撼。李远欲以实务破‘祖制’,其志可嘉,其路维艰。为父不会明面助他,但也不会真让他孤军奋战。南昌王府匠作库中,有永乐年间工部旧档三箱,内载洪武至宣德年间军器革新实录若干,或可一用。已命人抄录副本,不日送京。”
“至于汝之婚事,为父确有考量,但非迫汝就范。李远此人,若此番能挺过工部攻讦,在朝堂站稳脚跟,则出身微末不再是阻隔。届时,为父自有主张。”
“勿回信,阅后即焚。父字。”
信读完,李远怔在原地。
宁王这封信,与周文谦方才所言截然不同。表面施压,实则试探;明言不助,暗送资料;甚至对婚事的态度,也留有转圜余地。
这是宁王真正的意图?还是另一层更深的算计?
朱清瑶从他手中拿回信纸,走到炭盆边,将信纸一角凑近炭火。火苗舔舐纸页,迅速蔓延,化作灰烬。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她看着跳跃的火光,轻声说,“永远让人猜不透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这次……我信他最后那句。”
“哪句?”
“若你能挺过工部攻讦,在朝堂站稳脚跟,则出身微末不再是阻隔。”朱清瑶转过身,目光清澈地看着李远,“所以,接下来这一关,你必须过。”
李远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
同一时刻,工部衙门。
军器局主事严文焕坐在值房内,面前摊开一份奏疏草稿,手中毛笔蘸满朱砂,正在修改词句。他年过六旬,须发花白,面容古板,穿着洗得发白的六品鸂鶒补服,腰杆挺得笔直。
值房陈设简朴,除书案、书架、待客桌椅外,唯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严文焕亲笔所书:“恪守祖制,毋作奇巧”。
“大人。”一名书吏恭敬入内,递上一份文书,“宣府梳棉工坊总办李远已抵京,这是通政司转来的呈报公文。”
严文焕头也不抬:“放下。”
书吏放下公文,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严文焕停下笔。
“方才……有宁王府的人递来口信,说请大人‘酌情’处理李远之事。”书吏低声道。
严文焕手中毛笔一顿,一滴朱砂落在奏疏草稿上,洇开如血。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宁王府?他们以为自己是宗室,就可以干预工部事务?荒唐!”
“那大人的奏疏……”
“照常递!”严文焕将笔重重搁在笔山上,声音斩钉截铁,“李远此人,以匠户之身获封五品,已是僭越。更擅改军衣制式,私造机械,若人人效仿,工部军器制度岂不乱套?此风绝不可长!”
“是。”书吏不敢多言,躬身退出。
严文焕重新拿起奏疏草稿,目光落在最后一段:
“……臣闻宣府梳棉工坊总办李远,以北疆冬衣为名,私造‘铁牛’梳棉机,日梳棉百斤,更擅改军衣制式,以羊毛混纺,美其名曰‘戍楼褐’。此等行径,一违太祖所定军器制式,二启匠人干政之端,三耗国库钱粮于奇技淫巧。若不加遏制,恐边镇效仿,各地私造军械,国将不国!”
他满意地点点头,提笔在末尾添上一句:
“伏乞陛下明察,罢李远总办之职,毁‘铁牛’梳棉机图样,以正祖制,以儆效尤。”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奏疏仔细叠好,装入奏事封函,唤来书吏:“即刻送通政司,加急呈送内阁。”
书吏捧着封函匆匆离去。
严文焕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百年老槐,喃喃自语:“太祖太宗定下的规矩,岂容一个小小匠人破坏?荒唐,荒唐啊……”
豹房,偏殿。
朱厚照正蹲在地上,摆弄着梳棉机微缩模型。他尝试着将传动齿轮拆下又装上,又拨动滚筒,观察棉絮在梳齿间被梳理的过程,眼中满是孩童般的好奇。
张永悄声入内,低声道:“皇上,工部军器局主事严文焕有奏疏呈上,弹劾宣府梳棉工坊总办李远。”
朱厚照头也不抬:“说什么了?”
“说李远擅改军衣制式,私造机械,违逆祖制,请求罢其职、毁图样。”
“哦?”朱厚照终于抬起头,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老头子动作倒快。李远人还没见着呢,弹劾先到了。”
张永小心翼翼:“皇上,严主事在工部德高望重,此番上疏,只怕工部不少老臣都会附议。是否……暂压一压?”
“压什么?”朱厚照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让他递上来。朕倒想看看,这位严主事口中的‘祖制’,能不能给北疆十万将士变出冬衣来。”
他走到窗边,望向西苑校场的方向,忽然问:“李远今日在做什么?”
“据报,辰时与宁王郡主去了松鹤楼,见了宁王府的人。已返回阜成门办事处。”
“宁王……”朱厚照眼睛眯了眯,“他倒是消息灵通。说了什么?”
“探子离得远,听不真切。但见那位周先生离去时面色不豫,李远与郡主似未屈从。”
朱厚照笑了:“有意思。一个匠人,一个郡主,敢跟宁王府叫板。朕这个堂妹,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他转身走回案前,手指在梳棉机模型上轻轻一敲:“传朕口谕:明日巳时,召宣府梳棉工坊总办李远、宁王郡主朱清瑶,豹房觐见。另外——让严文焕也来。”
张永一怔:“皇上,这……”
“朕要亲眼看看,”朱厚照眼中闪着光,“是这个守着‘祖制’的老臣有道理,还是那个造出‘铁牛’的匠人有本事。这场戏,一定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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