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反戈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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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后,西苑工坊

  暮春的风已带上暖意,院角那株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工坊内却仍是一片肃杀氛围——不是刀光剑影,而是钢铁与木材的碰撞、齿轮转动的嗡鸣、织梭飞驰的嗖嗖声。

  十台“铁牛”梳棉机已全部开动,每台由一头驴骡牵引,转盘带动梳棉滚筒飞旋,将杂乱的羊毛梳理成蓬松均匀的棉条。虽然匠人仍只有二十八名,但经过半个月的磨合,效率已提至七成。尤其梳棉环节,半自动化的投梭织机试验成功后,李远又将类似思路用到梳棉机的喂料口——设计了一个可调节的漏斗装置,匠人只需定时添加羊毛,不必全程守候,省下的人力转到其他工序。

  此刻,工坊最深处那间临时隔出的“试制间”内,气氛尤为凝重。

  李远、朱清瑶、刘一斧、韩铁火四人围着一架特制织机。这织机比普通织机宽了近一半,结构更为复杂:三层经线架,每层各有独立的综框和踏板;三个梭盒,分别装着细棉纱、极细羊毛绒、另一种稍粗的棉纱。

  “第三十七次试织。”李远声音平静,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紧张。

  翠姑坐在织机前,深吸一口气。她已是工坊最熟练的织工,但操作这台三层织机,仍觉压力如山——脚踏板有三个,需协调踩踏;投梭时机要精准,三层纬线需交替织入;更麻烦的是,三层布料的张力必须保持一致,稍有不慎,布面便会起皱或撕裂。

  “起经——”刘一斧低喝。

  翠姑踩下左踏板,最上层的综框提起。她手腕一抖,细棉纱的梭子穿过梭口。

  “打纬!”

  韩铁火手动推动特制的宽幅打纬板,将纬线压实。因为三层布料厚度大,普通打纬板力道不够,这是他特意加重的硬木包铁板。

  接着是中层羊毛绒、下层粗棉纱……

  一炷香时间过去,布辊上只织出短短三寸。但就是这三寸布料,已让众人屏息凝视——

  布料呈现一种奇特的质感:表层是细腻的浅灰色棉布,柔软亲肤;中层透过表层隐约可见蓬松的白色绒絮;底层是稍厚的本色棉布,结实耐磨。手指触摸,既能感到表层的柔滑,又能触及中层的蓬松温暖,而整体厚度却比单层“戍楼褐”还要薄上两分。

  “成了……”刘一斧声音发颤,粗糙的手指在那三寸布料上反复摩挲,“三层交织,不起皱,不脱层。李总办,您这‘三层织法’,真成了!”

  韩铁火难得露出笑容,虽然只是嘴角微扬:“张力控制机构还要调,现在全靠翠姑手感。若能改成机械调节,更好。”

  翠姑抹了把额头的汗,脸上却满是兴奋:“总办,这布织起来虽累,但织成了……真好看,也真暖和!”

  李远接过那截布料,对着窗光细看。三层经纬交织均匀,无跳纱无断头,羊毛绒被牢牢锁在中间层,既保暖又不钻绒。他用力拉扯,布料弹性良好;对折揉搓,不起死褶。

  “取样测试。”李远将布料递给朱清瑶,“郡主,劳烦测一下保温性、透气性、耐磨度。”

  朱清瑶点头,她已在试制间旁设了个简易测试台,备有炭火、水盆、砂轮等物。这些测试方法是李远从现代知识中提炼,再结合明代条件改良的,虽不精密,但足以对比优劣。

  正忙碌间,院外传来李柱急促的脚步声。

  “公子!鲁将军派人到了!”

  李远精神一振:“请进来。”

  来人是鲁广孝麾下一名亲兵队长,名叫赵虎,脸带风霜,举止干练。他行过礼,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又奉上一封信。

  “李总办,这是鲁将军让送来的东西。”赵虎压低声音,“包裹里是永丰号去年供给神机营的冬衣残片,还有王大力、周铁栓两位军官的联名血书。信是鲁将军的亲笔。”

  李远先拆信。鲁广孝的字依旧刚硬:

  “李总办:神机营把总王大力、三千营哨官周铁栓,已密调至京,现藏于城南关帝庙后厢。此二人愿当面作证永丰号以霉变羊毛充数、克扣工料之事。另,随信附上去冬冻伤士卒名录十七人,其中三人截趾者,家属亦愿作证。鲁某在宣府,静候佳音。”

  李远深吸一口气,打开油布包裹。里面是几块暗黄色的羊毛布料,边缘焦黑,似是焚烧残留。布料触手潮湿阴冷,细闻有淡淡的霉味。其中一块上还缝着半块褪色的兵籍号牌:“神机营左哨甲队”。

  “这是……”朱清瑶拿起一块残片,指尖捻过布料,眉头紧蹙,“这羊毛根本没梳透,里面还有草籽砂土。棉絮也是劣棉,一捏就板结。”

  李远又展开那封血书。字迹歪斜,但力透纸背:

  “标下王大力(周铁栓)泣血陈情:去冬永丰号所供冬衣,外表光鲜,内里腐坏。穿着旬日,羊毛结块,保暖不及夏衫。营中兄弟冻伤者众,尤以夜哨为甚。标下亲见三人足趾冻黑,医官锯之,哀嚎彻夜。上报千户,反遭斥‘扰乱军心’。今闻李总办制新衣以暖边军,标下愿以性命担保,所陈句句属实,但求朝廷彻查蛀虫,还士卒温饱!”

  血书末尾,是两个鲜红的手印,触目惊心。

  工坊内一时寂静。只有院中“铁牛”梳棉机的嗡嗡声,衬得试制间里的气氛愈发沉重。

  刘一斧拳头握得咯咯响:“这帮天杀的……边军兄弟在前线卖命,他们竟用霉烂羊毛糊弄!”

  韩铁火沉默着,但眼中寒光闪烁。

  朱清瑶将残片小心收起,看向李远:“证据确凿,你准备何时递上去?”

  李远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忙碌的匠人们,又看向工部衙门的方向,良久,才缓缓道:“直接递奏疏,容易被打成‘诬告’。严文焕会说是咱们为挤垮永丰号,伪造证据。”

  “那怎么办?”

  “等皇上问起时,自然呈上。”李远转身,目光清亮,“三日后,皇上要来视察三层织法的进展。到时候,咱们不但要献上新布,还要‘无意间’让皇上看到这些残片和血书。”

  朱清瑶眼睛微亮:“你是说……”

  “皇上最恨蛀虫,尤其恨蛀军需的。”李远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永丰号背后虽有兵部侍郎,但皇上若要查,谁也拦不住。咱们只需递上刀子,皇上自会挥刀。”

  他看向赵虎:“赵队长,请回禀鲁将军:三日后巳时,请王大力、周铁栓二位,到西苑工坊外候着。若皇上传召,他们需立即进见。若皇上不问,便请他们暂回。”

  “是!”赵虎抱拳,“还有一事:鲁将军让小人带话——若此事成,边军将士感念李总办大德。日后工坊但有需要,宣府十万边军,皆是后盾。”

  这话分量极重。李远郑重还礼:“李远代工坊上下,谢过鲁将军,谢过边军弟兄。”

  送走赵虎,工坊内重新忙碌起来。但气氛已不同——每个人都知,一场真正的硬仗,就要来了。

  三日后,巳时初刻

  朱厚照今日来得比约定早了一刻。他还是那身杏黄常服,只带张永和两名侍卫,溜溜达达进了工坊院子,像是来逛集市。

  “皇上驾到——”张永的唱喏声才响起,朱厚照已摆手止住:“别嚷,朕自己看。”

  他先走到那十台“铁牛”前,看着驴骡牵引转盘,梳棉滚筒飞旋,白絮般的棉条不断吐出,点了点头。又转到织造工区,看匠人们操作半自动织机——虽然打纬还需手动,但投梭已自动化,织工可同时照看两台机器,效率大增。

  “李远,你这改得不错。”朱厚照难得认真评价,“一台织机,当两台用。若京营那些作坊都这么改,冬衣早就备齐了。”

  李远躬身:“臣只是拾人牙慧。永乐旧档中有‘行军织机’记载,臣受其启发而已。”

  “旧档……”朱厚照想起那册《摘要》,嘴角微扬,“严文焕看了那东西,没再找你麻烦吧?”

  “严大人公事公办,工部按章程核验匠籍、批给物料,臣感激不尽。”李远回答得滴水不漏。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学会打官腔了?看来这京城没白待。”

  说话间已走到试制间。朱厚照一眼看见那台特制的三层织机,以及织机上那截已织出一尺多的奇异布料。

  “这就是你说的‘三层织法’?”朱厚照拿起那截布,入手便觉不同——轻、软、暖,三种感觉交织。他仔细端详布面,又对着光看夹层中的绒絮,“这中层是羊毛?”

  “是特选的羔羊细绒,以碱水反复清洗,再以‘铁牛’精梳百遍,去尽油脂杂质,只留最蓬松的部分。”李远解释道,“表层细棉贴身,中层羊毛保暖,底层粗棉耐磨。三层以特制织法交织,既保暖又不臃肿。”

  朱厚照将布料贴在脸上,闭上眼睛感受片刻,忽然问:“这布,若是做成贴身内袍,冬日穿着,外头只需罩件寻常夹袄,可能御寒?”

  李远一怔,随即明白皇上的用意:“若在京师,应可御寒冬。若在北疆,还需外罩‘戍楼褐’或皮裘。”

  “够了。”朱厚照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朕要这布,不是为朕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北疆将士冬日值哨,外头虽有大衣,但贴身衣物若是湿冷,一样难熬。朕问过太医,冻伤多从手足、腰腹起,因这些地方衣薄易湿。若有这种既保暖又透气的贴身内袍……”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明。

  李远心中震动。他原以为皇上要这种布是出于好奇或自用,却不料是为边军士卒着想。这位看似跳脱不羁的年轻皇帝,竟有如此细心的考量。

  “皇上仁德。”李远郑重道,“此布织造虽难,但臣必全力试制。待工艺成熟,可先制一批送往宣府试用。”

  “好!”朱厚照抚掌,“需要什么,跟张永说。银子、物料,朕给你特批。”

  他心情大好,又在试制间内转了一圈,目光忽然落在角落木架上一个不起眼的油布包裹上。那是李远特意放置的永丰号残片。

  “那是什么?”朱厚照随口问。

  李远心中一紧,面上却平静:“是……一些旧布样,供比对研究。”

  “旧布样?”朱厚照走过去,随手打开油布包裹。当那几块暗黄霉变的布料、半块兵籍号牌、以及那封血迹已变成褐色的血书映入眼帘时,他的笑容瞬间凝固。

  张永脸色一变,欲上前,却被朱厚照抬手止住。

  试制间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朱厚照拿起一块残片,指尖捻过那劣质板结的羊毛,又凑近闻了闻霉味。他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不是恐惧,是压抑的怒火。

  “这是……哪来的?”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李远跪下:“回皇上,此乃宣府边军将士所呈。是京营永丰号去年供给神机营的冬衣残片,以及冻伤士卒的血书。”

  “永丰号……”朱厚照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乍现,“兵部武库司直属的那个永丰号?”

  “是。”

  “血书上说,三人截趾?”

  “是。血书附有十七名冻伤士卒名录,三人截趾者,家属皆愿作证。”

  “人呢?”

  “就在工坊外候旨。”

  朱厚照沉默良久。他慢慢卷起那封血书,将残片仔细包好,动作轻缓,却让在场所有人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

  “传。”皇帝只说了一个字。

  张永快步出外。不多时,王大力、周铁栓二人被带进来。二人皆三十许年纪,脸带风霜,甲胄虽卸,但行止仍是军人气度。见到皇帝,扑通跪地。

  “标下王大力(周铁栓),叩见皇上!”

  “起来说话。”朱厚照看着他们,“血书是你们写的?”

  “是!”王大力抬头,眼眶发红,“标下不敢欺君!去冬永丰号冬衣,外表光鲜,内里全是霉烂羊毛。标下营中兄弟,夜间哨值不过半个时辰,手脚便冻得麻木。医官说,那三人若早半个时辰换班,趾头还能保住……”

  周铁栓补充:“标下曾将劣质冬衣呈给千户大人,大人说‘兵部采买,岂容质疑’。后来营中议论多了,千户反而责罚了几个带头说话的兄弟,说是‘扰乱军心’。”

  朱厚照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皇帝盛怒前的征兆。

  “李远。”朱厚照忽然开口。

  “臣在。”

  “你那‘戍楼褐’,比永丰号这破烂,如何?”

  “臣不敢自夸。但宣府标营已发五百套,军士反馈:较旧衣轻三成,暖五成。鲁广孝将军有联名文书为证。”

  朱厚照点头,看向王大力、周铁栓:“若让你们选,是要永丰号的‘光鲜’冬衣,还是要李远这种‘厚重’但暖和的?”

  二人异口同声:“标下愿要暖和的!冻怕了!”

  朱厚照笑了,但那笑容冰冷:“听见了?张永。”

  “老奴在。”

  “传朕口谕:即刻查封永丰号作坊,所有账册、物料、成品,全部封存。涉事管事、账房,下诏狱。兵部武库司郎中以上官员,明日辰时,乾清宫见朕。”

  “是!”

  “还有,”朱厚照看向李远,“你手里这些残片、血书,抄录一份,送都察院。告诉左都御史,三日内,朕要看到永丰号一案的彻查奏报。”

  “臣遵旨。”

  朱厚照走到窗前,望着工坊内忙碌的景象,又看向工部衙门的方向,忽然轻声道:“严文焕总说‘祖制’‘规矩’。可朕倒想问问,纵容这等蛀虫腐蚀军需,是哪朝的规矩?让边军士卒冻掉脚趾,是哪家的祖制?”

  无人敢应。

  皇帝转身,对李远道:“你只管做你的工坊,织你的好布。其他的事,朕来办。”他顿了顿,又补充,“三层织法的内袍,抓紧试制。朕要边军这个冬天,不再有一人冻伤。”

  “臣……必竭尽全力!”

  朱厚照最后看了那些残片一眼,大步走出试制间。张永匆忙跟上,两名侍卫护持左右。

  待皇帝离去许久,试制间内众人才缓缓直起身。

  刘一斧抹了把冷汗:“皇上刚才那眼神……吓人。”

  韩铁火闷声道:“该查。”

  朱清瑶走到李远身边,低声道:“你这招‘借刀杀人’,成了。”

  李远望向工部衙门的方向,轻轻摇头:“不是借刀杀人,是借皇上之眼,看清真相。严文焕若真一心为公,此刻该做的,不是保永丰号,而是自查工部——永丰号的劣质物料,是如何通过工部核验的?”

  正说着,院门外又有马车声。

  来的竟是严文焕本人。

  这位老臣今日未穿官服,只着一身半旧的道袍,神色疲惫。他独自走进工坊,见到李远,拱手一礼:“李总办,老夫……特来请教。”

  这姿态,与往日截然不同。

  李远还礼:“严大人言重。有何指教?”

  “皇上查封永丰号的事,老夫听说了。”严文焕声音干涩,“那些残片、血书……可是真的?”

  “李某不敢欺君,更不敢伪造军证。”

  严文焕沉默良久,忽然长长一叹:“老夫为官四十载,自问清白。工部核验物料,确有章程:羊毛需检油脂含量、洁净度;棉布需测经纬密度、拉力。可永丰号送检的样品,与实供的货物,竟是两样东西……”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疲惫与困惑:“李总办,你说,这规矩定了,却被人钻了空子,是规矩错了,还是人错了?”

  这问题,问得沉重。

  李远沉吟片刻,缓缓道:“严大人,李某是匠人,只懂实事实做。规矩如工具,好用与否,看用它的人、看用的场合。一把尺子可量布匹,却量不了羊毛的保暖;一杆秤可称棉花,却称不出匠人的良心。规矩要管用,得跟着实事变,得有人真心去守。”

  严文焕怔怔听着,半晌,苦笑道:“跟着实事变……这话,成祖皇帝也说过。”

  他从袖中取出那册《摘要》,翻到某一页,轻声念道:“‘凡匠户有实技革新者,可直接呈奏,勿以出身阻才。’当年陈大义若被工部按‘规矩’挡在门外,那五千领轻便绵甲,就救不了北征将士。”

  他将册子递给李远:“这册子,还你。老夫……回去再想想。”

  说罢,转身离去。背影佝偻,步履蹒跚。

  朱清瑶望着严文焕远去的背影,轻声道:“他动摇了。”

  “动摇,是因为看到了真相。”李远握紧那册《摘要》,“接下来,工部会有一场地震。咱们的工坊,也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他看向院中忙碌的匠人们,看向那十台轰鸣的“铁牛”,看向试制间里那台三层织机,眼中光芒渐盛。

  “但这就是咱们该走的路——用实绩说话,用事实证道。规矩能困住人,但困不住人心向善、向实。”

  暮春的阳光洒满院子,工坊内的机器声依旧轰鸣。而一场由冬衣引发的风暴,正从这小小的院落,席卷向整个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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