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暗夜奔袭
最新网址:http://www.hlys.cc
子时三刻,凤阳西城门。守门的军士早已得了吩咐,见周振武带着五人五马过来,默不作声地拉开一道门缝。门外是深沉的夜色,官道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一条僵死的蛇。
“李总办,”周振武将缰绳递到李远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往西南方向走三十里,有个岔路口。左边通往庐州官道,右边是进山的小路。记住,走右边。山路难行,但安全。”
李远翻身上马:“周千户,大恩不言谢。”
“快走吧。”周振武挥手,“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回头,不要停。”
五匹马冲出城门,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跑出两里地,李远回头望去,凤阳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像一头蹲伏的巨兽,城墙上几点灯火明灭不定。
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按照周振武的指示,折进了道旁的一片树林。林间有猎人踩出的小径,勉强容一马通过。树枝低垂,抽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但没人减速。
跑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岔路口。月光下,两条路分道扬镳:左边宽阔平坦,隐约能看见车辙印;右边狭窄崎岖,没入黑黢黢的山影。
“走右边!”李远毫不犹豫。
马匹冲上山路。这里坡度陡峭,碎石遍布,马匹不得不放慢速度,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山路一侧是峭壁,另一侧是深谷,夜风从谷底呼啸而上,吹得人遍体生寒。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是条山涧。涧水不宽,但水流湍急,在月光下泛着白沫。
“下马,牵过去。”李远率先下马,牵着缰绳试探水深。涧水没及马腹,冰凉刺骨。五个人牵着五匹马,小心翼翼地涉水而过。
刚上岸,身后远处忽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还有火把的光亮——是从凤阳方向来的,沿着官道疾驰。
“追兵?”一个护卫握紧了刀柄。
李远眯眼望去。那队人马约有二三十骑,火把连成一条游动的火龙,速度很快,但并没有拐进山路的迹象,而是继续沿着官道向南。
“是周千户说的那队‘商队’,”他松了口气,“他们在吸引注意力。”
果然,那队人马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山林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涧水奔流的声音。
五人继续赶路。山路越来越陡,马匹累得直喘粗气,口鼻喷出白沫。李远知道不能再这样赶了,否则马会累垮。
“前面找个地方歇息,”他勒住马,“天亮了再走。”
又前行了三四里,在一处山坳里找到个山洞。洞口不大,但里面干燥宽敞,能容下人和马。护卫们把马牵进去,卸下鞍具,喂了些豆料和水。李远在洞口生了堆小火,烤干湿透的裤腿。
火光跳动,映着一张张疲惫的脸。没人说话,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马匹咀嚼草料的沙沙声。
一个护卫从怀里掏出块硬邦邦的饼,掰开分给大家。李远接过,就着水囊里的冷水慢慢咀嚼。饼很干,咽下去时刮得喉咙疼,但他吃得很仔细——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必须保持体力。
“李总办,”年纪最小的护卫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咱们……能到南昌吗?”
其他人都看向李远。火光里,那些年轻的眼睛里有疲惫,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信任——他们信任这个带着他们从京师一路南下的年轻总办。
李远咽下最后一口饼,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能。”
他说得很平静,但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一定能到南昌,一定能接到郡主,一定能回去。”
“可是……”小护卫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李远打断他,“陛下给了我们金牌,锦衣卫在沿途接应,周千户这样的人在帮我们。最重要的是——郡主在等我们。所以,一定能到。”
他顿了顿,声音缓和了些:“我知道这一路凶险,知道大家累,知道你们心里没底。但有些事情,再难也要去做。因为如果我们不去做,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就会得逞,边军的将士就会挨冻,郡主就会……就会一直困在那个笼子里。”
火光映着他平静的脸,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我向你们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把你们平安带回去。但我也需要你们保证——不管遇到什么,不放弃,不退缩,不背叛。”
山洞里安静了片刻。
然后,四个护卫齐刷刷单膝跪下:“愿随总办,万死不辞!”
声音不高,但斩钉截铁。
李远扶起他们:“好。那现在,抓紧时间休息。两个时辰后,继续赶路。”
他安排两人守夜,两人休息,轮换着来。自己则靠在洞壁上,闭目养神。但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从凤阳到安庆,还有四五百里山路。就算日夜兼程,也要三四天。而宁王世子朱拱栎带着三百亲兵北上,如果他真是冲自己来的,那么最可能在庐州一带拦截——因为那里是南北要冲,官道必经之地。
必须避开庐州。
他回忆着地图上的路线。从这条山路一直往西南,可以绕过庐州,经舒城、桐城,直插安庆。但那条路更偏,更险,而且……可能完全脱离锦衣卫的接应网络。
风险很大,但值得一试。
正思忖间,守夜的护卫忽然低喝一声:“谁?!”
李远瞬间睁眼,手按刀柄。洞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踩过枯叶。
“是我。”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洞口火光映出一个佝偻的身影——是个穿着破烂袈裟的老和尚,拄着根树枝,脸上皱纹深如沟壑,眼睛浑浊无光。
“大师从何而来?”李远没有放松警惕。深更半夜,荒山野岭,突然冒出个老和尚,太蹊跷了。
“贫僧云游四方,居无定所。”老和尚合十,“见此处有火光,特来讨口水喝。”
一个护卫递过水囊。老和尚接过,却不急着喝,而是凑到鼻前闻了闻,又倒了一点在手心,舔了舔。
“水里有股子铁锈味,”他摇头,“你们这水囊,装过兵器吧?”
李远心头一震。这老和尚好敏锐的嗅觉。
“大师好眼力。”他不动声色,“我们走南闯北,带些防身之物,也是常理。”
“常理,常理。”老和尚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不过贫僧劝诸位一句,前面三十里的‘一线天’,最好绕道走。”
“为何?”
“那里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老和尚浑浊的眼睛盯着李远,“而且……最近不太平。有几伙人,在那儿转悠好几天了。”
李远与护卫们交换了个眼神:“什么样的人?”
“穿着寻常,但脚步扎实,眼神锐利。”老和尚喝了口水,“腰里鼓囊囊的,像是藏着家伙。贫僧在这山里住了四十年,什么人没见过?那些人,不是山贼,不是猎户,倒像是……军伍里出来的。”
宁王府的私兵?还是世子带来的亲兵?
“大师可知他们有多少人?”
“二三十个吧,分三处埋伏。”老和尚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一线天入口一处,中段一处,出口一处。摆明了是要瓮中捉鳖。”
李远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多谢大师指点。敢问可有绕行的路?”
老和尚接过银子,掂了掂,揣进怀里:“从这儿往西,翻过两座山,有条采药人走的小道。路难走,但能绕过一线天。不过……”他顿了顿,“那条路,要过‘鬼见愁’。”
“鬼见愁?”
“一处悬崖,只有一根独木桥。”老和尚比划着,“桥是朽木搭的,常年风吹雨打,摇摇晃晃。下面是百丈深谷,掉下去尸骨无存。所以叫‘鬼见愁’。”
护卫们脸色都变了。
李远却面不改色:“比起一线天的埋伏,鬼见愁至少明明白白。”
“好胆色。”老和尚深深看了他一眼,“既如此,贫僧就多句嘴——过独木桥时,莫看下面,莫想太多。心稳,脚就稳。”
他站起身,拄着树枝往外走,走到洞口又回头:“施主此行,是为救人吧?”
李远心中一凛:“大师何出此言?”
“你身上有檀香味,”老和尚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但不是寺里的檀香,是女子闺阁常用的那种。而且……你怀里那封信,墨迹里掺了朱砂,那是急信、血书才会用的。”
李远下意识按住胸口。那封求救信,他贴身藏着,这老和尚怎么会知道?
“施主不必紧张。”老和尚笑了笑,“贫僧年轻时,也在红尘里打过滚。救人如救火,快去吧。记住,过鬼见愁时,心要稳。”
说完,他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山洞里一片寂静。护卫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李总办,”一个护卫低声问,“这和尚……是人是鬼?”
李远盯着洞口,良久才道:“不管是人是鬼,他指的路,我们得走。”
“可鬼见愁……”
“一线天有埋伏,去了就是死路一条。”李远站起身,“鬼见愁再险,至少还有一线生机。收拾东西,现在就走。”
两个时辰后,天蒙蒙亮。
五人按照老和尚指的方向,往西翻山。山势越来越陡,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马匹走不了这样的路,李远当机立断:“放马,轻装前进。”
他们卸下马鞍上的干粮、水囊和必要物品,将马匹拴在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五匹马喷着响鼻,用头蹭着主人的手,似乎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诀。
“对不住了,”李远拍了拍领头那匹枣红马的脖子,“若我们能回来,一定带你们回家。”
说完,他转身走向陡峭的山坡。身后,马匹的嘶鸣声在晨雾中久久回荡。
翻过第一座山,已是日上三竿。每个人都累得汗流浃背,手脚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痕。但没人喊苦,只是默默赶路。
中午时分,终于看到了老和尚说的“鬼见愁”。
那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两岸峭壁如刀削斧劈,相隔约三丈。峡谷上方,果然搭着一根木头——不是独木,而是三根碗口粗的树干并排捆绑,但历经风雨,已经腐朽发黑,表面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桥身在山风中微微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往下看,雾气弥漫,深不见底,只能听见谷底传来轰隆隆的水声。
“这……这能过吗?”小护卫脸都白了。
李远走到桥头,用脚试探了一下。桥面还算结实,但湿滑异常。他解下腰带,撕成布条,缠在鞋底增加摩擦力。
“我第一个过。”他深吸一口气,“你们看着,我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记住老和尚的话——心稳,脚就稳。”
他踏上桥面。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座桥剧烈晃动起来。谷底的风呼啸而上,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一步,两步。他眼睛盯着对岸,不看脚下,不看深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过去,一定要过去。清瑶在等,边军在等,工坊的匠人们在等。
桥身摇晃得更厉害了,中间一段甚至向下弯曲,发出断裂的脆响。但李远脚步不停,节奏均匀,像在平地上行走。
十步,二十步。对岸越来越近。
忽然,脚下“咔嚓”一声——一根树枝断裂,他的右脚猛地踩空!
“李总办!”对岸的护卫失声惊呼。
李远身体一歪,眼看就要坠下深渊。千钧一发之际,他左手死死抓住旁边的绳索——那是绑缚树干用的,已经腐朽,但还勉强连着。
身体悬在半空,脚下是万丈深渊。风从谷底卷上来,吹得他像片落叶般摇晃。
“抓紧!别往下看!”对岸的护卫急得大喊。
李远咬紧牙关,右手慢慢探出,抓住另一根绳索。双臂发力,一点点将身体拉上去。腐朽的绳索勒进掌心,鲜血渗出来,染红了麻绳。
终于,他爬回了桥面,跪在那里大口喘息。掌心火辣辣地疼,心跳如鼓。
歇了片刻,他站起身,继续前行。最后几步,几乎是扑过去的——踏上对岸坚实的土地时,双腿一软,差点跪倒。
他转身,朝对岸喊道:“过来!一个接一个,别急!”
第二个是年纪最大的护卫。他学着李远的样子,缠好鞋底,目视前方,稳步前进。虽然中间也摇晃了几次,但总算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第三个,第四个……都顺利过来了。
轮到小护卫时,出了意外。
他走到桥中央,一阵强风刮过,桥身剧烈摇晃。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整个人僵住了。
谷底的雾气在风中翻涌,隐约能看见嶙峋的岩石和奔腾的激流。那么深,那么高,摔下去一定粉身碎骨。
“别看下面!”李远在对岸大喊,“看着我!走过来!”
小护卫脸色惨白,双腿发抖,一步也迈不动了。
“闭眼!”李远急中生智,“闭上眼,听我的声音!一步一步走!”
小护卫闭上眼睛,但身体还在发抖。
“想想你在宣府的娘!”李远喊道,“你说过,这次回去要给她盖新房子!想想你攒的银子,还差多少?二十两?三十两?这次差事办完,陛下有赏,够你盖三间大瓦房!”
小护卫浑身一震。
“往前走!”李远的声音像有魔力,“一步!再一步!对,就这样!你娘在等你回去,你不能死在这儿!”
一步,又一步。小护卫闭着眼,泪水从眼角滑落,但脚步渐渐稳了。
最后三步,两步,一步——他扑进对岸护卫的怀里,嚎啕大哭。
李远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哭什么,这不是过来了吗?”
小护卫抬起泪眼,哽咽道:“李总办……我、我刚才差点……”
“差点的事多了。”李远撕下一块衣襟,给他包扎磨破的手掌,“但只要没死,就得继续往前走。收拾一下,还得赶路。”
他望向东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驱散了山谷里的雾气。回头看去,那座“鬼见愁”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险恶。但他们过来了,五个人,一个不少。
“走。”李远背起行囊,“天黑前,要赶到舒城。”
接下来的两天,一直在深山老林里穿行。
饿了啃干饼,渴了喝山泉,困了找山洞或树洞凑合一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疲惫,衣服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手上、脸上满是伤痕。但没人抱怨——鬼见愁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第三天下午,终于看到了人烟。
远处山脚下,有个小小的村落,十几户人家,炊烟袅袅。村口有孩童在玩耍,有妇人在溪边洗衣,有老人在树下乘凉。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李总办,要不要进村歇歇?”一个护卫问。连续几天风餐露宿,谁都渴望一顿热饭、一张干爽的床铺。
李远犹豫了一下。按照原计划,他们应该绕过所有村落,避免暴露行踪。但连续赶路,人困马乏,再这样下去,没到南昌可能就先垮了。
“进村。”他做出决定,“但记住,我们是迷路的客商,去桐城投亲。别说多余的话,别惹事,歇一晚就走。”
五人整理了一下衣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然后朝村子走去。
村口玩耍的孩童看见他们,好奇地围上来。一个护卫从怀里掏出几块糖——这是离京前顾花眼塞给他的,一直没舍得吃——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欢呼着跑开了,不一会儿,村里就出来个老者。
老者约莫六十来岁,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像是读过书的人。
“几位客官从何而来?”老者拱手,口音带着浓重的皖南腔调。
李远回礼:“老丈,我们是北边来的客商,原本要去桐城,结果在山里迷了路。想借贵地歇息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者打量了他们一番,目光在李远磨破的袖口和满是尘土的鞋面上停留片刻,点点头:“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寒舍简陋,若不嫌弃,就请随我来吧。”
他引着五人进了村子。村子不大,房屋多是土坯垒的,但收拾得干净整齐。老者家在村子中央,有个小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
“家里就老朽和儿媳、孙儿三人,儿子在外做活计。”老者一边推开院门一边说,“厢房空着,几位将就一晚吧。”
院子里,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正在晾衣服,看见生人,有些拘谨地行了个礼。旁边蹲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好奇地探头探脑。
“二娘,收拾一下厢房,再烧些热水,做饭。”老者吩咐。
妇人应了声,麻利地忙活去了。男孩却凑过来,盯着护卫腰间的刀:“你们是走镖的吗?”
“不是,是客商。”李远摸摸他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虎子!”男孩挺起胸膛,“我爹说,等我长大了,也带我去跑商,见世面!”
老者笑着摇摇头:“这孩子,就爱做梦。几位屋里请,喝口粗茶。”
正屋里陈设简单,但整洁。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笔法虽然稚嫩,但意境不错。案上摆着几本书,纸页已经泛黄。
“老丈也读书?”李远问。
“年轻时读过几年,后来家道中落,就没再读了。”老者沏了茶,“如今教村里几个孩子认字,也算没白读。”
正说着,妇人端来了热水和布巾。五人洗了脸,擦了手,顿觉清爽许多。接着,热腾腾的饭菜也上来了——糙米饭,炒青菜,咸菜,还有一盘腊肉。虽然简单,但对他们来说已是美味。
吃饭时,老者状似随意地问:“几位去桐城,是做什么买卖?”
“贩些北方的皮货、药材。”李远早就编好了说辞,“南边气候潮湿,这些东西好卖。”
老者点点头,没再多问。但李远注意到,他的目光几次掠过自己手上的茧子——那不是商人的手,那是握过工具、干过活计的手。
饭后,天色已暗。妇人收拾了碗筷,老者点起油灯,在灯下教虎子认字。男孩很聪明,教一遍就会,朗朗的读书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李远站在厢房门口,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认字的情景。那时李家还没败落,父亲还是个乡村塾师,每晚在油灯下,一字一句教他读《千字文》《百家姓》……
“客官也识字?”老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李远回过神:“识得一些。”
“那不妨指点指点这孩子。”老者将虎子推过来,“他爹常年在外,我也老了,教不了太多。”
李远不好推辞,便在灯下坐下,拿过书。是本《三字经》,纸页已经翻得卷了边。他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个教虎子认。男孩学得认真,大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教了约莫半个时辰,虎子有些困了,被妇人带去睡觉。老者收拾了书本,忽然压低声音:“客官,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丈请说。”
“你们……不是客商吧?”老者盯着李远,“客商走南闯北,手上会有茧子,但不会在虎口和指腹——那是常年握笔或者握工具才会有的。而且,你们几个人的站姿、眼神,还有那种若有若无的警惕,不像生意人,倒像是……”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李远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那老丈觉得,我们像什么?”
“像官差,或者……军爷。”老者缓缓道,“但你们又刻意遮掩,说明这趟差事不能张扬。老朽虽然住在深山,但活了六十多年,见过的人多了。你们不是坏人,这点我看得出来。”
李远沉默了片刻,坦然承认:“老丈慧眼。我们确实不是客商,但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透露身份。借贵地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就走,绝不连累村里。”
老者摆摆手:“谈不上连累。这村子偏僻,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外人。你们既然有难处,老朽也不会多问。只是提醒一句——桐城那边,最近不太平。”
“怎么不太平?”
“有兵。”老者声音更低,“不是卫所的兵,是穿着便衣、但行事做派完全是军伍之人的那种。他们在桐城周边的路口设卡,盘查往来行人,尤其是从北边来的。已经有好几拨客商被扣下了,说是查私盐,但扣了人又不送官,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李远与护卫们交换了个眼神。这一定是宁王世子的人。他们在庐州没堵到自己,就把网撒到了桐城。
“多谢老丈提醒。”李远郑重拱手,“我们会小心的。”
“你们若真要去桐城,最好绕开大路,走山路。”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绘的草图,“这是附近的山路图,我年轻时采药走的。虽然难走,但能绕过所有关卡。”
李远接过草图,借着灯光细看。图上标注得详细,哪里是险坡,哪里要涉水,哪里能歇脚,一清二楚。
“老丈大恩,无以为报。”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这是离京时带的盘缠,还剩不少。
老者却推了回去:“不必。老朽帮你们,不是图钱。只是看你们不像恶人,又确有难处。这世道,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他站起身,捶了捶腰:“天色不早了,几位早些歇息。明日天不亮就走吧,免得被村里其他人看见,多生是非。”
李远再次道谢,送老者出了厢房。
关上门,五个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世子的人已经到了桐城,”一个护卫沉声道,“比我们预想的快。”
“说明他确实知道我们的行踪,或者至少知道大致方向。”李远盯着那张草图,“周千户说的那队‘商队’,可能没完全吸引走注意力。”
“那怎么办?还去桐城吗?”
“去,但不去城里。”李远手指点在草图上的一处标记,“老丈说,从这里有条隐秘的小道,可以绕过桐城,直接通往安庆方向的官道。我们走那条路。”
“可这条路……”护卫看着图上标注的“险”“陡”“需攀爬”等字样,面有难色。
“再险,也比落在世子手里强。”李远收起草图,“都睡吧,寅时出发。”
这一夜,李远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反复出现朱清瑶的脸,她被困在一个精致的笼子里,拼命拍打栏杆,却发不出声音。笼子外面,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在笑,笑容阴冷……
他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天色还黑着,但东方已经透出一丝微光。寅时到了。
五人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东西,在桌上留下那锭银子——老者不肯收,但他们不能不表示。然后轻轻拉开院门,闪身出去。
村子里一片寂静,连狗叫声都没有。他们沿着老者指的方向,很快找到了那条进山的小径。
山路果然难走,几乎是在峭壁上攀爬。有些地方要手脚并用,有些地方要抓着藤蔓荡过去。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但没人喊停。
爬到半山腰时,天亮了。回头望去,那个小村子躺在山谷里,炊烟刚刚升起,宁静得像一幅画。
他们继续前行。按照草图上的标注,中午时分应该能翻过这座山,进入另一条山谷。那里有条溪流,可以补充饮水。
可就在快到山顶时,前方探路的护卫忽然蹲下身,做了个警戒的手势。
李远立刻闪到一块岩石后,探头望去。
山顶的平地上,居然有几个人——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围着一堆篝火,正在烤着什么。旁边放着弓箭和柴刀,看起来像是猎户。
但李远注意到,他们的柴刀刀柄缠着红布——那是军中的习惯,用来防止打滑和辨识。而且三人坐姿端正,腰背挺直,绝不是寻常山民该有的姿态。
“绕过去。”他压低声音。
五人悄悄后退,想从侧面绕行。可刚退了几步,脚下“咔嚓”一声——是枯枝断裂的声音。
那三个汉子瞬间转头,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谁?!”为首的一个厉声喝问。
李远心知躲不过去了,索性站了出来:“过路的,迷了方向。”
三个汉子站起身,警惕地走过来。他们脸上涂着泥灰,看不清面容,但眼神锐利如鹰,上下打量着李远一行人。
“过路的?”为首那人冷笑,“这深山老林,哪来的路可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真是迷路的客商。”李远不动声色,“几位大哥是猎户?能否指条出山的路?”
那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问:“从北边来的?”
李远心头一跳,面上却坦然:“是。”
“可有路引?”
“有。”李远从怀中掏出那份“织造局采办”的路引递过去。
那人接过,翻开看了看,又抬头打量李远,眼神更加狐疑:“织造局的?跑到这荒山野岭做什么?”
“原本要走官道,听说前面不太平,所以改走山路。”李远面不改色,“几位大哥若是知道怎么出去,还望指点一二。必有重谢。”
那人将路引还给他,却没让开路,而是朝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成犄角之势,隐隐将他们围住。
气氛骤然紧张。
李远的手悄悄移向腰间的短匕。四个护卫也绷紧了身体,随时准备动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关头,山下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唿哨——像是某种鸟叫,但节奏古怪。
三个汉子脸色一变。为首那人深深看了李远一眼,忽然挥手:“走!”
三人转身就走,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树林里,干脆利落得让人惊讶。
李远等人面面相觑,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总办,他们……”小护卫不解。
“别管了,快走!”李远当机立断。不管那唿哨是什么意思,那三人明显是接到了某种指令,暂时放过了他们。但这不代表安全了,必须尽快离开。
五人继续赶路,速度比之前更快。中午时分,终于翻过了山顶,进入另一条山谷。谷底果然有条小溪,清澈见底。
他们冲到溪边,捧起水大口大口地喝。清凉的溪水入喉,顿时精神一振。
歇息片刻,李远取出草图对照地形。按照老者的标注,沿着这条溪流往下游走十里,会汇入一条更大的河。渡河之后,再翻一座山,就能看到通往安庆的官道了。
“还有多远?”一个护卫问。
“顺利的话,明天傍晚能上官道。”李远收起草图,“到了官道,离安庆就不远了。从安庆渡江,就是江西地界。”
众人精神一振。走了这么多天,终于快要到了。
可就在这时,远处山林里忽然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飞向天空。
李远心头一紧——那是受惊的鸟。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正在快速接近。
“隐蔽!”他低喝一声。
五人立刻闪到溪边的乱石堆后,屏息凝神。不一会儿,树林里冲出七八个人——正是刚才山顶那三个汉子,还多了几个同样装束的人。他们沿着溪流快速搜索,显然是在找人。
“分头找!”为首那人厉声道,“世子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世子!果然是宁王世子朱拱栎的人!
李远握紧了短匕。这里无处可藏,一旦被发现,就是一场恶战。对方七八个人,己方只有五个,而且连续赶路多日,体力不支,胜算渺茫。
怎么办?
他的目光落在湍急的溪流上。溪水不深,但流速很快,下游不远处是个拐弯,那里乱石堆积,水声轰鸣……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朝护卫们做了个手势,指了指溪流下游,又做了个“跳”的动作。四人会意,重重点头。
当搜索的人距离他们藏身的乱石堆只有十几步时,李远猛地起身,朝反方向扔出一块石头!
“在那边!”有人大喊。
所有人朝石头落地的方向冲去。就在这一瞬间,李远五人纵身跃入溪流!
冰凉的溪水瞬间淹没头顶。他们顺着水流快速向下游漂去,耳边是隆隆的水声,眼前是翻涌的白沫。
“跳河了!追!”岸上的人反应过来,沿着溪岸追赶。
但水流太快了,眨眼间就漂出几十丈。拐弯处,溪水撞在乱石上,激起高高的浪花。李远死死抱住一块凸起的岩石,等四个护卫都抓住石头,才奋力爬上河岸。
回头望去,追兵还在拐弯处挣扎——那里水流太急,他们不敢贸然下水。
“走!”李远喘着粗气,带头冲进岸边的树林。
五个人浑身湿透,但逃生的欲望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他们在山林里狂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听不见追兵的声音,才瘫倒在一处隐蔽的树丛里。
每个人都累得说不出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湿衣服贴在身上,山风一吹,冷得直打颤。
李远挣扎着坐起身,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金牌还在,信物还在,草图虽然湿了,但还能看清。只是干粮全泡了水,成了一团糊糊。
“还能走吗?”他问。
四个护卫咬牙点头。
“那就继续。”李远站起身,“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停。”
他望向南方。群山连绵,云雾缭绕,看不见尽头。
但南昌就在那个方向。
清瑶,等我。
他迈开脚步,再次走向那片未知的山林。
http://www.hlys.cc/58712/8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hlys.cc。翰龙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hly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