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拒绝蓝玉献马

　　八月初，几场秋雨过后，暑气渐消，北地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征虏大将军冯胜率领的凯旋之师主力，已于数日前抵达北平附近驻扎休整。

　　初九，依朝廷先前旨意，由燕王朱棣出面，对一同前来的纳哈出及其麾下主要归附头领进行例行赏赐，以示安抚。

　　朱棣按制，派遣王府左右长史及属官，携带绸缎、宝钞等赏赐之物，前往纳哈出等人暂居的馆驿，宣读王府谕令，颁下赏赐，并传达“仰承陛下德意，妥善安置，各安生业”的慰谕。

　　纳哈出臂伤未愈，领着一众头领恭敬谢恩，姿态驯顺。他们心中清楚，这不过是南下入京前的例行公事，真正的命运，需待到京师方能知晓。

　　八月初十，王府中轴线上最宏伟的承运殿，今日门户洞开，殿内已然布置妥当。虽非年节大宴，但亲王正式接待凯旋大将，规制亦是不凡。

　　殿中设主席，朱棣王座面南背北。下首左右分设数席，按照军中位次与爵位高低，依次为征虏大将军宋国公冯胜、左副将军颍国公傅友德、右副将军永昌侯蓝玉，以及左参将定远侯王弼、右参将武定侯郭英等主要将领。殿角肃立着王府属官与内侍，气氛庄重而隐隐透着武将凯旋后的几分昂然之气。

　　冯胜等人，身着常服，已提前至殿内肃立等候。

　　辰时三刻，鼓乐声起，朱棣身着亲王常服，在礼官导引下，步履沉稳地升座。冯胜率众将躬身行礼，声音齐整洪亮：

　　“征虏大将军宋国公冯胜等，参见燕王殿下。”

　　“诸位将军平身。”朱棣抬手，目光扫过下方诸将，声音沉稳，“此番北伐，克奏大功，扬我大明国威，辛苦了。今日略备薄酒，既是为诸位接风洗尘，亦是代父皇、代朝廷，犒赏有功之臣。请入座。”

　　“谢殿下！” 众人再拜，方才依序落座。

　　宴席开始，珍馐罗列，酒香氤氲。

　　起初，众人言辞尚属拘谨，多是称颂陛下天威、朝廷洪福。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络。

　　冯胜作为主帅，向朱棣简要汇报了金山之战的经过，自然略去了受降时的波折，只强调大军威服、纳哈出倾心归附。朱棣听得认真，不时颔首，给予恰当的赞许。

　　傅友德话不多，但每每开口，皆言简意赅，提及用兵布阵，常有老辣见解。朱棣对他颇为敬重，言语间很是客气。

　　话题渐渐转到缴获与战利品上。说起这个，蓝玉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他声若洪钟，描述起奇袭庆州、雪夜破敌的惊险，以及横扫敌营、缴获无算的畅快，绘声绘色。

　　“殿下，”蓝玉忽然提高了声音，朝朱棣拱手，脸上带着爽朗却难掩自得的笑容，“此次北征，别的倒也罢了，倒是俘获了一批极好的口外骏马，皆是筋骨强健、神骏非常的良驹。我想着，殿下镇守北疆，戎事为重，最需好马。便特意从中拣选了两匹最出色的，一匹玉骢，一匹乌骓，堪称龙种，正欲进献殿下，以助殿下虎威！”

　　他说得颇为自然，仿佛这只是他一片顺理成章的孝敬之心，目光扫过席间诸将，隐隐有炫耀之意。在他想来，自己新立大功，主动向藩王献上心爱的战利品，既是示好，也是自矜，燕王没有理由不接受，甚至应当感到欣喜。

　　此言一出，席间微微一静。冯胜捻着胡须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朱棣。傅友德眉头微皱，端起酒杯啜饮，未发一言。王弼、郭英等人则看向朱棣，等待他的反应。

　　朱棣面上笑容不变，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一瞬。

　　蓝玉此举，看似讨好，实则僭越。缴获的战利品，首要当尽数上报朝廷，由朝廷统一处置赏赐。他蓝玉身为大将，岂能私自截留，更遑论随意转赠藩王？

　　更何况，自己是藩王，接受手握重兵的大将私下进献，传到父皇耳中，会作何想？

　　电光石火间，这些念头已在他心中转过。他放下酒杯，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平静地看向蓝玉，声音清晰而沉稳，足以让殿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永昌侯的美意，本王心领了。只是，”他略一停顿，语气转重，“这些骏马，乃是将士们浴血奋战的缴获，尚未登记造册，进献朝廷。本王若先于朝廷接受了，这难道是尊崇君父、恪守臣道的做法吗？”

　　他话语平和，甚至没有严厉的指责，但那“尊崇君父”、“恪守臣道”八字，却如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尤其是在这刚刚大胜、极易滋生骄纵之气的时刻。

　　蓝玉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万没想到，燕王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当众拒绝，而且理由如此冠冕堂皇，直指君臣大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那马只是“挑选”出来，并非私自截留，但在此刻的气氛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股燥热猛地冲上他的脸颊，那是混合着错愕、羞恼与难堪的火焰。他蓝玉，太子妃的亲舅，受太子礼遇，受陛下看重，新立大功的永昌侯，何时被这么当众折损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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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间空气仿佛凝滞了。冯胜轻咳一声，打圆场道：“殿下所言甚是，是我等虑事不周。一切缴获，自当先行奏报朝廷，听候陛下发落。” 他这话，既附和了朱棣，也稍稍给了蓝玉一个台阶下，将“蓝玉个人行为”模糊成了“我等”的考虑不周。

　　傅友德也缓缓道：“殿下恪守礼法，不忘君臣之本，实乃宗室楷模。” 这话听着是赞朱棣，却也坐实了蓝玉方才提议的“失礼”。

　　蓝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朱棣拱了拱手，声音干涩：“殿下……殿下教训的是。是我……思虑欠妥，莽撞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垂下目光，不再看朱棣，也不再看席间任何人，只觉得那些投来的目光都充满了无声的审视与讥诮。

　　接下来的宴席，表面仍在继续，乐声依旧，酒菜仍添，但气氛却再也回不到之前的融洽。

　　蓝玉沉默了许多，只闷头喝酒，偶尔应付旁人的搭话，也显得心不在焉。那两匹他原本极其中意、打算用来炫耀兼讨好的骏马，此刻成了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而亲手将刺按下并令他鲜血淋漓的，正是那位看似年轻、却沉稳得可怕的燕王。

　　朱棣仿佛浑然不觉席间微妙的变化，依旧从容地与冯胜、傅友德等人交谈，询问些边塞防务、兵马调动的细节，言谈举止，无可挑剔。只是他眼角的余光，未曾漏过蓝玉那阴郁沉默、强压怒火的神情。

　　宴席终了，诸将告辞。朱棣亲自将冯胜、傅友德送至殿门，礼节周全。

　　回府的路上，蓝玉骑在马上，面色阴沉。风一吹，酒意上涌，更添烦躁。今日之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燕王朱棣，不过一个藩王，竟敢如此当众扫他颜面！什么“尊崇君父”，分明是瞧不起他蓝玉，故意给他难堪！他心中那股骄横之气与今日受挫的怨怼交织翻腾，一个清晰的念头刻了下来：燕王朱棣，此人……甚是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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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寿宫延春殿，徐仪华正在信手翻阅一卷书。

　　脚步声响起，朱棣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宴饮后的倦意，但眼神清明。

　　“回来了？宴席可还顺利？”徐仪华放下书，起身帮他解下外袍。

　　“嗯。”朱棣由着她解了袍子，走到榻边坐下，将席间蓝玉献马、自己当众拒绝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徐仪华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道：“四哥做得对。” 她声音柔和，却带着肯定，“永昌侯此举，看似讨好，实则是僭越。战阵缴获，首在归公，岂能由大将私自拣选，馈赠藩王？此例一开，日后将领各自效仿，将战利品视为私产，结交藩镇，朝廷法度何在？纲纪何存？”

　　她将袍子搭在衣架上，走到朱棣身边坐下，眸光沉静，继续分析：“此为其一。其二，四哥可曾想过，你若真收了那两匹马，后果如何？” 她看向朱棣，见他凝神听着，便缓缓道，“蓝玉是已故太子妃亲舅，此番又立下大功，圣眷正隆，四哥身为藩王，镇守北疆重地，若私自接受这等炙手可热的大将馈赠，一旦传入朝中，传入陛下耳中，会作何想？轻则，是藩王与边将私相授受，不避嫌疑；重则，恐惹来结交重将、其心难测的猜疑。”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者，蓝玉此人，勇悍有余，沉稳不足，骄纵之气日显。今日他能献马，明日或就能做出更逾矩之事。与他牵扯过深，绝非幸事。他如今功劳大，陛下和太子或许能包容他一二，可将来呢？四哥今日当众驳回，看似扫他颜面，实则是将燕藩与他，清清楚楚地划开。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陛下，我们行事只遵朝廷法度，只守君臣本分，绝不与任何可能触碰忌讳的人事有私下瓜葛。这不仅是守朝廷的规矩，更是保全咱们自己。”

　　朱棣握住她的手，眼中流露出赞许与深以为然：“正是如此。父皇最重规矩，也最忌藩王与边将私下交通。我若与蓝玉有过从甚密之嫌，绝非好事。今日此举，虽是扫了他颜面，令他难堪，甚至可能因此记恨，但于公于私，于朝廷法度，于我燕藩长远安稳，都是必须为之。两害相权，取其轻。”

　　“记恨，便由他记恨去。”徐仪华反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此人气量若果然如此狭小，因一事不合便生怨怼，那更证明四哥今日划清界限是对的。与这等不知收敛、意气用事之人，保持距离方是上策。只是……”她略有一丝忧色，“他毕竟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又立下大功，四哥日后在朝中，或需留意。”

　　朱棣冷哼一声：“太子大哥仁厚，念及旧情，对常氏一族多有眷顾，对蓝玉礼遇，这是大哥的事。我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合乎法度。蓝玉若因今日之事便与我为难，那是他心胸狭隘，非我之过。至于朝中……”他的目光深邃难测，“只要父皇在，只要我朱棣行得正、坐得直，便不惧任何魑魅魍魉。”

　　徐仪华见他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只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殿内一时静谧，唯闻更漏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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