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疑心

　　八月初，皇帝的召令抵达蓟州。永昌侯蓝玉，这位因捕鱼儿海之功已然名震天下的大将军，终于要结束在北方的驻留，班师回朝，接受封赏。与他一同奉召的，还有左副将军延安侯唐胜宗、右副将军武定侯郭英，以及左右参将耿忠、孙恪等此番北征的核心指挥团。

　　接旨时，蓝玉心中那股混合着得意与期待的情绪达到了顶峰。然而，在心底最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阴翳却始终未曾消散——盘山之上，老兵李文显那句“燕地有天子气”的低语，如附骨之疽，时不时便在他志得意满时窜出来，刺他一下。回京的路线注定要经过北平，那个念头便更加清晰：他要亲眼看看，那片被指称有“王气”的土地，那个让他吃过瘪的燕王，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八月初九，蓝玉一行抵达齐化门外。队伍规模虽不及大军行进时那般庞大，但精锐亲卫、得胜旌旗汇聚一处，依然威势赫赫，引得城门守军肃然致敬，百姓远远围观。

　　辰时左右，队伍入城。

　　按照礼制，途经藩王封国，臣子需向藩王行礼。蓝玉虽功盖当世，于此节亦不敢轻忽——至少表面功夫必须做足。一行人遂径往位于北平城西南的燕王府而去。

　　燕王府殿宇恢宏，规制森严。队伍从王府东侧经过，远远已能望见王府东侧的体仁门。令蓝玉等人略感诧异的是，体仁门外那片本该空旷的广场上，此刻竟聚集了不少百姓，男女老幼皆有，排成了几列不算整齐的队伍，似乎在等候什么。人声隐隐传来，却无喧哗混乱之感。

　　“嗯？”骑在马上的郭英注意到了，侧首对身旁的唐胜宗低语道：“燕王府东门外，今日怎地聚集这许多百姓？”

　　唐胜宗也望了一眼，摇头道：“不知。许是王府有何事体？”他并未多想。

　　蓝玉自然也看到了。他心中微微一动，生出些许好奇，但旋即压下。眼下最紧要的是完成辞行的礼仪，这些旁枝末节，待会儿再说。他不动声色，引着队伍继续前行。

　　众人在棂星门下马。蓝玉深吸一口气，敛去面上所有不必要的情绪，换上一副恭谨沉稳的臣子面貌，率唐胜宗、郭英、耿忠、孙恪等人，步行至承运门。

　　承运门大开，引礼引导燕王升座，自有一股威严气度。

　　蓝玉率众在丹墀下跪拜行礼，声音洪亮整齐：“征虏大将军永昌侯蓝玉，率左副将军延安侯唐胜宗等，奉旨回京，途经北平，特来向燕王殿下辞行！恭请殿下金安！”

　　朱棣抬手，声音平和清朗：“诸位将军平身。大将军与各位将军此番北伐，克建殊勋，肃清沙漠，功在社稷，辛苦了。本王在北平，亦与有荣焉。既奉召回京，便请早日启程，以免陛下悬望。路途保重。”

　　“谢殿下！”蓝玉等人再拜，方才起身。整个辞行过程依礼如仪，简洁而庄重。朱棣的言辞得体，既肯定了他们的功劳，又表达了藩王对天子重臣的送行之意，无可指摘。

　　蓝玉垂首聆训时，目光快速扫过殿上朱棣的神情，只见对方面容平静，眼神温和中带着适当的赞许，与往日并无不同，更无丝毫骄矜或异样。然而，越是这种无可挑剔的“正常”，在蓝玉那已被悄然植入猜忌的心里，反而隐隐觉得……太过完美，反而有些不自在。他不由得又想起“燕地”二字。

　　礼毕，朱棣并未多留，依制赏赐了酒果，便命王府属官送客。

　　蓝玉等人退出承运门，穿过重重门阙，再次来到王府之外。直到走出王府，蓝玉才似乎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拘束。唐胜宗、郭英等人也略显放松，低声交谈着回京后可能的面圣情形。

　　众人上马离开，蓝玉的目光再次被吸引——东侧体仁门方向，百姓似乎比他们来时更多了些，队伍缓缓移动，秩序依旧井然。那份被他暂时压抑下去的好奇，此刻又冒了出来，并且混合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探究欲。

　　“去瞧瞧，”蓝玉对身边一名亲兵队长吩咐道，声音不高，“看看那边聚着许多人，所为何事。”

　　“是！”亲兵队长领命，快步向体仁门方向走去。

　　唐胜宗道：“大将军，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蓝玉淡淡道：“路过见之，随口一问罢了。燕王府门外聚集百姓，总要知道个缘由。”他语气平静，但眼神却一直留意着亲兵队长离去的方向。

　　不多时，亲兵队长回来，躬身禀报道：“禀侯爷，问明了。今日是初五，乃是燕王府循例为百姓义诊施药的日子。王府良医及从人在体仁门外设了诊案药棚，北平城及近郊百姓，若有病痛又无力延医者，皆可于此日来此，由王府良医诊视，并酌情施予成药或药方。听闻每月初九之日，皆有此举，已是定例。眼下那些百姓，便是在排队候诊或领取药物。”

　　“义诊施药？”郭英闻言，点了点头，“这倒是件善举。燕王殿下仁厚，惠及百姓。”

　　耿忠也道：“北地边城，百姓贫苦者众，能有此一举，确是活人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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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恪则补充：“末将也曾听闻，燕王府不仅义诊，灾年时亦常设粥棚，王府属官亦会督导一些水利修缮之事。”言语间颇有些赞许。

　　这些将领的话，本是就事论事，甚至是带着对藩王德政的正面评价。然而，听在蓝玉耳中，却全然变了味道。

　　义诊施药……每月定期……惠及百姓……仁厚之名……

　　这些词句，与他脑海中那句“燕地有天子气”的谶语，以及盘桓已久的对朱棣的嫌恶与警惕，瞬间产生了诡异的反应。他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善举？仁政？ 蓝玉几乎要冷笑出来。在寻常人看来，这或许是藩王体恤民生的德政。但在他蓝玉眼中，透过那“天子气”的妖妄透镜望去，这一切顿时蒙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令人极度不安的色彩。

　　这哪里是简单的行善？这分明是阴结人心！是邀买名声！是图谋不轨的征兆！

　　试想，一个远在边塞的藩王，不在王府安享富贵，却如此持之以恒地“施恩”于百姓，所为何来？岂不是要在这燕地，收买民心，培植私誉，让百姓只知有燕王，而不知有朝廷，有天子？

　　今日他能施药，明日便能施粮，后日……待其羽翼丰满，民心归附，再有那虚无缥缈却蛊惑人心的“天子气”之说流传，岂不是……蓝玉越想越觉背脊发凉，仿佛窥破了一个巨大的、隐藏极深的阴谋。朱棣那张平静的脸，在他心中顿时变得城府深沉、包藏祸心。

　　唐胜宗见蓝玉沉默不语，脸色似乎有些沉凝，便问道：“大将军，您看……”

　　蓝玉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迅速收敛心神，淡淡道：“哦，确是善举。燕王殿下有心了。时辰不早，我等还需赶路，这就出城吧。”

　　一行人翻身上马，向着文明门方向行去。

　　路上人流稍多些。许多是从义诊处离开的百姓，有的捧着药包，有的搀扶着家人，脸上大多带着感激与庆幸。队伍经过时，难免有些议论声飘入这些久经沙场的将领耳中。

　　“……多亏了王府的良医，俺娘的咳疾总算有指望了……”

　　“可不是，这药据说王府自己贴补了不少，咱们这些穷苦人哪里抓得起……”

　　“燕王殿下真是活菩萨心肠，每月都有这么一回……”

　　“殿下仁德啊……”

　　这些话语，零碎、朴素，发自百姓肺腑。在唐胜宗、郭英等人听来，不过是印证了燕王确有声望。但在蓝玉听来，却句句如同印证他心中猜忌的铁证。看吧，民心已然如此！这些百姓口口声声感念燕王恩德，何尝记得这是朝廷的天下，是陛下的恩泽？朱棣如此处心积虑，其志岂小？

　　他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面带感激的百姓。先前在盘山听闻谶语时的那份将信将疑，此刻在这些“确凿”的“证据”面前，迅速凝结、固化，变成了一种几乎确信不疑的判断。他甚至觉得，李文显那老卒或许并非妄言，而是真的窥见了某种“天机”的征兆，而这征兆，正应在此地此人身上！

　　队伍终于出了文明门，将北平城甩在身后。官道延伸向南方，直指京师。

　　蓝玉勒住马，回望了一眼北平城那巍峨的城墙轮廓，眼神复杂难明。

　　“加速行进！”

　　最终，他收回目光，不再回头，沉声下令。马蹄翻飞，踏起尘土，凯旋的队伍向着应天方向疾驰而去。

　　蓝玉骑在马上，背对北平，面色沉肃。他已打定主意，回京之后，面见太子之时，定要寻个稳妥的时机，将今日所见所闻，尤其是燕王这般“广施恩惠”、“阴结人心”之举，以及更早之前听到的那些关于“燕地”的某些值得警惕的迹象，以“臣子忧虑”的方式，提醒太子殿下。这是他身为勋戚重臣、对储君的一片赤诚忠心，更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为了大明江山的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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