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京师暗流

最新网址:http://www.hlys.cc
  戌时初,京师燕王府寝殿。

  殿内已点起了烛火,朱棣倚在东窗下的罗汉床上,就着一盏明亮烛火,翻看一卷书。

  书刚翻过几页,门外便传来海寿低低的禀告:“殿下,三保回来了。”

  朱棣的目光并未离开书卷,只淡淡道:“让他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马三保的身影出现在烛光边缘。他步履沉稳,但眉宇间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凝重,被熟悉他的朱棣瞬间捕捉到了。马三保走到朱棣面前站定,躬身行礼:“奴婢参见殿下。”

  “嗯。”朱棣这才将书卷轻轻合拢,随手放在身侧的锦垫上,坐直了身子,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魏国公府那边,事情办得如何?”

  马三保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清晰平稳:“回殿下,王妃的家书及土仪均已当面呈交世子。世子甚为感念王妃牵挂,仔细询问了殿下与王妃安好,以及诸位殿下、郡主的近况,奴婢皆按殿下吩咐一一作答。世子言道,待天寿圣节礼毕,必扫榻以待殿下亲临。临行前,世子赏了奴婢三人银两手帕,并让奴婢代向殿下问安。”

  他汇报得条理分明,滴水不漏,完全是朱棣素日要求的模样。朱棣听着,微微颔首,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仿佛这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世子可还有他言?”

  “世子只问了家中事,并未言及其他。”马三保答道,略一停顿,声音压低了些许,“殿下,先前先行回府的两名仆役,想必已向殿下禀报,奴婢在魏国公府外……偶遇了一位故人,因而耽搁了片刻。”

  朱棣的目光在马三保脸上停留了一瞬。海寿先前确已禀报过,说三保让仆役先回,自己与一旧识说话。此刻听他主动提起,且神色间那份凝重愈发明显,朱棣心知,这“偶遇”绝非简单的叙旧。

  “哦?”朱棣语气依然平淡,听不出喜怒,“是何故人?竟让你破例耽搁。”

  马三保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近在咫尺的朱棣能清晰听见:“是奴婢一同入宫的伙伴,名叫金贵儿,如今……在东宫文华殿当差。”

  “东宫?”朱棣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原本随意搭在膝上的手,食指极轻地叩了叩。“他特意寻你,所为何事?”

  马三保不再犹豫,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极其重要。他将腰弯得更低些,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字字清晰的语调,开始复述:“金贵儿言道,数日前,其干爹、东宫近侍李恒生辰醉酒,他曾于其醉后呓语中,听到一些……零碎言语。” 他稍顿,抬眼飞快掠了一下朱棣的神色。朱棣面容沉静如水,唯有那双眸子,在烛火映照下,仿佛寒潭,幽深难测。

  马三保继续道:“金贵儿听到李恒念叨‘永昌侯’、‘燕王’,还有‘阴结人心’之语……” 他清晰地看到,在自己吐出“阴结人心”四字时,朱棣搭在膝上的手,手指微微向内收拢了一下,但旋即又放松开。

  “……后来,又提及‘天子气’。” 当最后这三个字眼从马三保口中低低吐出时,寝殿内仿佛连烛火的噼啪声都瞬间消失了。一片寂静。

  朱棣的脸上依旧没有出现剧烈的表情变化,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在消化这几个字的分量。

  良久,朱棣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还有么?”

  马三保喉结滚动了一下:“金贵儿还说,李恒呓语中提及,太子殿下听闻后,曾‘拍桌子’,‘发了好大的火’,斥责永昌侯‘构陷亲王’……后面言语愈发含糊,似乎有‘自己那点心思’、‘攀扯’等词。金贵儿称,李恒酒醒后对此毫无记忆,他自己亦惶恐数日,今日偶遇奴婢,担忧殿下及燕王府安危,更恐奴婢受牵连,才冒险告知。”

  他一口气将金贵儿所述和盘托出,不敢有丝毫遗漏,也不敢擅自添加任何揣测。

  汇报完毕,马三保垂首肃立,等待朱棣的反应。

  朱棣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手,将方才放在锦垫上的那卷书拿了起来,却没有翻开,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书脊,带着一种深思的韵律。

  “这个金贵儿,” 朱棣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你与他,一同入宫,交情如何?他为人可还可靠?今日所言,有无夸大其词,或受人指使的可能?” 他没有去追问那些骇人听闻的指控细节,反而先问起了消息的来源。这是朱棣一贯的风格,先辨真伪,再论其他。

  马三保谨慎而肯定地回答:“回殿下,金贵儿与奴婢不仅是同乡,更是幼年邻居,一同遭逢大变,一同净身入宫,在最难熬的日子里相互扶持,情分非比寻常。他为人机敏,但心性不坏,且有旧日情谊在。奴婢以为,他今日冒险告知,担忧奴婢安危乃是主因,应无受人指使刻意构陷的动机。且其所言,皆为转述李恒醉后碎片言语,听来并非编造,倒更像是不经意间泄露的秘闻片段。”

  朱棣静静地听着,摩挲书脊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微微颔首,似是接受了马三保的判断。“李恒……太子身边的老人了,向来以谨慎寡言着称。” 一个以谨慎着称的东宫近侍,竟在醉后泄露如此惊天秘闻,其真实性反而增添了几分。

  “此事,”朱棣抬起眼,看向马三保,语带警告,“自此之后,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海寿他们。你权当从未听过,金贵儿此人,你今日也从未见过。明白吗?”

  马三保深深躬身:“奴婢明白!今日之后,此事绝不再提半字。”

  “嗯。”朱棣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挥了挥手,“一路奔波,又劳顿半日,下去歇息吧。”

  “是,奴婢告退。”马三保再行一礼,倒退着走到门边,轻轻拉开殿门,侧身出去,又将门无声地掩上。

  门关上后,朱棣并未立刻有何动作。他依旧保持着坐在罗汉床上的姿势,目光落在眼前摇曳的烛火上,眸色深不见底。

  良久,他才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窗外夜色浓稠,只有廊下几盏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蓝玉。

  这个名字在他心头滚过。去年蓝玉献马被拒,他当时那般处置,自问并无不妥,乃是恪守臣道、维护父皇威权的必要之举。蓝玉当时那强抑怒气的面孔,他记忆犹新。只是未曾料到,这份怨怼,竟深刻至此,且发酵成了如此恶毒的攻讦。

  “阴结人心”……朱棣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在北平,施药义诊,抚恤军民,所做的一切,哪一桩不是藩王守土安民的本分?哪一件不是遵循朝廷法度、体察父皇圣意?到了蓝玉口中,竟成了收买人心、图谋不轨的罪证。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蓝玉对他,何止是怀恨在心,简直是充满了警惕与敌视,将他视作了潜在的、必须打压的威胁。

  至于那“天子气”……谶纬之说,历来是诛心的利器,无关事实,只诛人心。蓝玉竟连这等荒诞无稽、却足以致命的流言都敢编织、都敢向太子透露!其心可诛!

  然而,蓝玉为何只告诉了太子,却没有径直捅到父皇面前?朱棣念头飞转。是了,蓝玉不傻。他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所谓的“阴结人心”不过是观感,“天子气”更是虚无缥缈的妖言。以父皇的雄猜多疑,蓝玉若贸然以此告发,最大的可能不是扳倒他燕王朱棣,而是被父皇认定为居心不良、离间天家骨肉、构陷皇子亲王!父皇向来看重父子兄弟伦常,蓝玉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所以,他选择了与他更为亲厚的太子。蓝玉向太子告发,既可表露其对太子“忠心耿耿”、“防患未然”,又可借太子之手来警惕、压制他,甚至可能期望太子在未来某个时刻,在父皇面前影响对其的看法。这是一步险棋,但也算攻于心计。

  那么,太子呢?

  想到太子朱标,朱棣心情复杂。太子“拍案而起”,怒斥蓝玉“构陷”……马三保转述的这句话,在他心头反复回响。

  太子是在维护他。

  这一点,朱棣不怀疑。太子素来仁厚,对待他们这些弟弟,一向宽和爱护。蓝玉那番充满恶意的指控,尤其是涉及“天子气”这种大逆不道之言,以太子的性子,勃然震怒是必然的反应。那一刻的维护,应是发自内心。

  但是……

  但是,太子真的就毫无波澜吗?将心比心,若他朱棣处在太子那个位置,听到一位功勋卓着、但又跋扈骄横的悍将,如此郑重其事地告发一位手握兵权、镇守边塞、且在民间颇有声望的亲王,言辞凿凿,甚至牵扯“天命”之说……他真能全然不信,心中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疑虑与戒备吗?

  恐怕不能。

  纵使太子再仁厚,再顾念兄弟之情,他首先是大明的储君,是未来的皇帝。维护江山稳固,防范任何可能的威胁,是他的本能。即便他此时不信,愤怒驳斥,那明日呢?后日呢?若他日再有类似风吹草动,太子还会如今日这般维护他吗?

  朱棣了解权力的微妙,也太了解人心在权力面前的脆弱。太子此刻的维护是真的,但那一丝可能存在的、连太子自己也未必清晰察觉的芥蒂,或许也是真的。

  不过,蓝玉选择秘告太子,太子听后亦选择严令保密,他至今也并未听到那些关于“天子气”的流言蜚语……这显然说明他们都在忌惮,忌惮父皇的雷霆之怒,忌惮此事公开后会引发的不可控的波澜。

  这对朱棣而言,既是危险,却也暂时划下了一道安全线——只要此事不闹到父皇面前,不成为公开的朝议风波,那么他眼下就是安全的。蓝玉和太子,都在某种程度上,选择了将此事“按下”。

  既然他们都选择了“秘而不宣”,都装作“无事发生”,那么他朱棣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同样“不察不知”。

  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他必须一如既往,做一个恭谨、忠顺、毫无野心的藩王,一个对兄长满怀敬爱、对朝廷绝对忠诚的弟弟。

  蓝玉的敌意,他记下了,但此刻绝非发作之时。太子的维护,他感念,但那潜藏的疑虑,他也必须心中有数。

  眼下最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天寿圣节,是面对父皇时的应对,是在这京城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汹涌的局势中,稳稳地立足,安然地度过。
  http://www.hlys.cc/58988/13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hlys.cc。翰龙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hly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