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捷报

　　闰六月初六日，金山亦迷河畔。

　　明军大营连绵，人喊马嘶，喧嚣终日不绝。缴获的车辆密密麻麻，几乎望不到边，足有四万四千九百六十三辆，挤满了河畔谷地。伤残的蒙古降卒二万四千余人，或坐或卧，神情麻木，由明军看守着。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腥膻、草药味和淡淡的血腥。缴获的马匹数以千计，正在分群圈拢，不时传来嘶鸣。

　　大将军冯胜立于高坡，望着这“丰硕”的战果，面上却无多少喜色。目光扫过那些车辆——许多不过是破烂的毡车、勒勒车，载着老弱妇孺简陋的家当；那些伤残降卒，大多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这浩荡的数字背后，是虚浮的功绩，更是甩不掉的负担。

　　闰六月十二日，回师途中，某处荒原。

　　天色阴沉，铅云低垂。都督濮英骑在马上，望着前方蜿蜒行进的队伍和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大军主力旌旗，心中并未放松。作为殿后之师，他深知责任重大，这一路行来，虽只遭遇小股溃兵袭扰，但那种被暗处眼睛盯着的感觉，始终如芒在背。

　　纳哈出虽降，其部众数十万，难免有心存怨愤、不肯甘休之辈。他们熟悉地形，如同草原上的野狼，隐在暗处，伺机而动。

　　“加快速度，日落前务必赶到前军三十里内扎营！” 濮英传令下去。

　　然而，就在队伍行至一处两丘夹峙、草木稍显茂密之地时，异变陡生！

　　凄厉的呼哨声骤然划破寂静！两侧丘陵后，冒出无数黑压压的骑兵，箭矢如飞蝗般倾泻而下！这些人衣甲杂乱，却个个面目狰狞，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正是纳哈出麾下未曾降服、蛰伏已久的死硬部众！

　　“敌袭——！” 明军后卫部队仓促应战，阵型瞬间被冲乱。

　　濮英又惊又怒，挥刀格开射来的流矢，大吼：“结阵！向外御敌！” 他身先士卒，率亲兵向左翼敌群最密集处反冲过去，试图稳住阵脚。

　　混战中，一名蒙古悍将觑准空隙，掷出套马索，精准地套中了濮英战马的前蹄。骏马悲嘶，轰然倒地，将濮英重重摔下。

　　“都督！” 亲兵目眦欲裂，拼命来救，却被更多敌人缠住。

　　濮英落地时左腿传来剧痛，似是骨折，刀也脱手飞出。几名蒙古兵狂笑着扑上，将他死死按住，用粗糙的牛筋绳捆绑起来。

　　“押回去！”

　　被俘的濮英被押至一处临时营地。他面色苍白，额角带血，左腿不规则地弯曲着，却挺直脊背，怒视着周围的敌人。有人递上水和粗糙的肉干，他紧闭双唇，看也不看。

　　一名通晓汉话的蒙古头目走过来，试图劝降：“将军勇武，何必为朱皇帝卖命至此？若肯归顺，仍不失富贵……”

　　濮英充耳不闻，甚至闭上了眼睛。

　　如此两日，水米不进。看守渐懈。第三日深夜，濮英蜷缩在帐角，看似萎靡，手中却暗自磨蹭着束缚手腕的粗糙绳索，掌心被磨得血肉模糊，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股决绝的意志支撑着。

　　终于，绳索松脱了一线。他觑准守卫交接的短暂空隙，用尽残余力气，将那只勉强能动的手，捡起地上一角掉落的碎陶片，狠狠插向自己腹部！

　　“呃——！” 闷哼一声，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染红衣袍。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响，缓缓蜷缩下去，气息渐微。

　　当守卫发现异常时，濮英已气息奄奄，不久便在一片寂静与血腥中，带着不屈的刚烈，魂断异乡。消息传回，冯胜闻报，默然良久，最终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将其上奏天听。

　　闰六月二十六日，应天，武英殿。

　　殿内冰鉴散着凉气，却驱不散盛夏的闷热，更驱不散御案后帝王眉宇间的沉肃。朱元璋着一袭赭黄色常服，未戴翼善冠，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正仔细阅读着冯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报捷文书及附带的密奏。殿内极静，只有翻动纸张的悉索声，和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响。

　　文书前半部分，详细铺陈了进军金山、遣返乃剌吾攻心、纳哈出请降、收拢部众二十余万、缴获无算的煌煌战功。朱元璋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似有赞许，又似有深思。作为马上得天下的皇帝，他太清楚这“二十余万”降众里有多少水分，那“无算”的缴获中，真正能充实国库的有几何。但无论如何，盘踞辽东多年的纳哈出势力瓦解，北边暂宁，这是实实在在的成果，足以向天下昭示大明兵威之盛。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后半部分，尤其是那份单独密封的“郑国公常茂激变情由”密奏上。冯胜的笔触在这里变得严厉而具体：“……郑国公常茂，不遵号令，性急鲁莽，于受降之际，妄拔利刃，惊伤降酋纳哈出，致使降众惶惑，几致激变……虽功臣之后，然骄恣日盛，难堪大任……” 而对于蓝玉，则仅有“永昌侯蓝玉勇于任事，主持受降，虽有言辞交涉，然事后处置果断”寥寥数语，轻描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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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放下奏章，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眼微阖，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殿角侍立的内侍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蓝玉……常茂……” 朱元璋心中默念这两个名字，冯胜那点权衡利弊、撇清自身、顺水推舟的心思，在他这双洞察世情的眼中，几乎无所遁形。蓝玉跋扈，他是知道的。此人战功赫赫，勇冠三军，是如今军中顶尖的锋刃，此次北伐亦立下大功。更重要的是，他是已故太子妃常氏的亲舅，与东宫关系匪浅。太子仁厚，对这位舅舅向来礼遇。这样的人，即有小过，在取得如此大胜的背景下，不宜深究，更不能轻易折损。

　　而常茂……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开平王常遇春的长子，虽是庶出，毕竟是将门之后，袭爵国公。可此子性情，远不及其父，勇猛有余，沉稳不足，骄纵之名早已传入他耳中。这次闹出这般大乱子，险些葬送大好局面，更是授人以柄。冯胜这老滑头，将主要罪责推给常茂，固然有私心，却也未必不是事实，至少给了朝廷一个现成的、可以严惩以儆效尤、又能安抚军心、给纳哈出及其部众一个交代的“责任人”。

　　牺牲一个常茂，保全蓝玉这柄利刃，维持冯胜作为主帅的体面，确保此次北伐大胜的成果不被瑕疵过分掩盖，同时严厉惩戒功臣之后的不法，给天下和军中树立规矩……这笔账，在朱元璋心中迅速盘算清楚。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常，沉声道：“传太子。”

　　“遵旨。”内侍躬身退下。

　　不多时，太子朱标匆匆而至，眉宇间隐含忧色，显然也已听闻北伐军报的大概。

　　“儿臣参见父皇。”朱标行礼。

　　“标儿，来了。”朱元璋语气稍缓，指了指御案上的奏章，“冯胜的捷报和密奏，你看过了？”

　　“回父皇，儿臣刚已阅过。”朱标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不仅看了，而且反复看了数遍，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蓝玉是常妃的舅舅，常妃温婉贤淑，与他感情甚笃，不幸早逝，他心中常怀思念，对蓝玉这位勇猛的舅舅，自然也多一分亲近与倚重。常茂虽是庶出，终究是常妃同父的弟弟，血脉相连。如今常茂犯下如此大过，按律当严惩，他于心何忍？

　　朱元璋看着长子复杂的神色，缓缓道：“冯胜的奏报，你怎么看？”

　　朱标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不能仅凭感情用事，他必须拿出储君的见识：“父皇，冯大将军报捷之功，确凿无疑，纳哈出平定，辽东暂安，此乃国家之幸。至于受降变故……冯胜奏称常茂鲁莽惊变，蓝玉处置果断。儿臣以为……”他顿了顿，艰难地选择着措辞，“蓝玉虽在言辞或有不当，然其雪夜奇袭庆州、主动请缨受降，功勋卓着，且事发后能迅速控局，绑了常茂，未使事态彻底恶化，于大局而言，功大于过。且其勇略，军中罕有，日后边陲，仍需倚仗。”

　　他停了停，声音更低了些：“常茂……年轻气盛，不遵号令，擅动刀兵，几乎酿成巨祸，其罪……确难轻饶。若不严惩，无以整肃军纪，无以安抚降众，亦无以向天下彰显父皇赏罚分明之公。”

　　说完这番话，朱标感到一阵无力与愧疚。他知道，自己这番话，等于默许了将常茂推出去承担主要罪责。但作为太子，他必须考虑军国大局，考虑蓝玉这柄锋刃的用处，考虑朝廷的体面和法度的威严。

　　朱元璋微微颔首，对太子的回答似乎在意料之中。他站起身，走到殿窗前，望着窗外被烈日炙烤的宫殿重檐，缓缓道：“你说得在理。蓝玉，是一把好刀，用得顺手，也能杀敌。只是这把刀，锋芒太露，不知收敛，这次是常茂撞了上去，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有这么个现成的‘过错’替他挡着。” 他话中有话，既是评价蓝玉，也是提醒太子。

　　“至于常茂，”朱元璋转过身，目光如炬，“开平王功在社稷，他的儿子，朕本该多看顾些。可常茂恃父之功，骄纵不法，非止一日。此次更是险些坏我大事！不严惩，如何服众？如何告诫那些功臣子弟？”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冷酷与决断，“冯胜奏请将其押送京师，甚妥。届时，自有律法裁断。”

　　朱标心头一紧，知道常茂的命运几乎已被定下。他垂下眼帘，低声道：“父皇圣明，儿臣……无异议。”

　　“嗯。”朱元璋走回御案，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开始亲自撰写给冯胜的敕谕。他先是对冯胜等将士的功劳予以肯定，然后着重指示了对纳哈出部众的安置方略：“……其原管将士，令各照原地方居住，顺水草以便放牧，择膏腴以便屯种。如原系北平潮河川、大宁、全宁、口南、口北之人，许于塞外，立卫与汉军杂处……若沈阳、崖头、闾山，愿居者亦许与辽东军参住，从便耕牧，务令人心安乐，不至失所……”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旨在分化安置，避免生乱。

　　写至最后，他笔锋一转，写下：“常茂惊溃虏众，即令人械送京师。” 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放下笔，朱元璋对朱标道：“至于犒赏将士、安抚降酋之事……纳哈出那边，既要示以恩宠，也要防其反复。赏赐的财物，从内库拨付，丰厚些无妨。另，”他顿了顿，“拨三十万锭钞、三千匹织金文绮，送至燕王府，让老四用来准备赏赐那些归附的纳哈出部众。他是北平之主，此事他来做，更妥帖。”

　　“儿臣遵旨。”朱标躬身应道，心中明白，这是父皇对四弟朱棣的又一次信任和倚重，也是将安抚降众的部分责任和人情，交给了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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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三，应天皇宫。

　　尽管冯胜大军尚未回朝，详细的处置方略也还在拟定，但朝廷的赏赐和表态，已然迅速发出。携带玉带、金带、白银、绫罗、宝钞的使者，奉命前往北疆，赏赐纳哈出及其麾下将校，以示怀柔。同时，另一路使者，押送着巨额钱钞和精美织锦，浩浩荡荡前往北平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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