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惊溃与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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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花河北岸。寒风卷着河面的湿气,吹过连绵数十里的营盘。这里是纳哈出部众的大本营,妇孺、老弱、牲畜、辎重,连同还能厮杀的将士,不下十余万人,依仗着河湾险要扎下营寨。自纳哈出昨日只带数百亲骑前往南岸明营“商谈归附”,许多人的心便一直悬着,不祥的预感如阴云笼罩。

  忽然,南岸方向传来隐隐的马蹄疾驰声、喧哗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几个侥幸从蓝玉营中逃回的纳哈出亲兵,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冲进大营,嘶声哭喊:

  “太尉……太尉被明人砍伤了!”

  “他们不是受降,是诱捕!太尉血流了一地!”

  “明军要杀过来了!”

  寥寥数语,却似惊雷炸响在枯草原上,瞬间点燃了积压的恐惧与猜疑。

  “什么?!”

  “太尉出事了!”

  “他们果然没安好心!”

  营中顿时大乱。女人孩子的哭叫声,男人的怒吼声,牲畜受惊的嘶鸣声,兵器碰撞声,混杂成一片绝望的喧嚣。长久以来对明军的畏惧,首领被伤的愤怒与恐慌,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在瞬间冲垮了秩序。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快走!”,人群便如决堤的洪水,开始盲目溃散。有人去抢马匹,有人去夺粮食,更多的则是拖家带口,拼命想逃离这即将成为战场的是非之地。火光摇曳,人影憧憧,丢盔弃甲,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然而,溃散中亦有不甘与凶悍。部分纳哈出的死忠部将,惊怒交加,迅速收拢起还能控制的兵马,约有四万余人,刀出鞘,弓上弦,杀气腾腾集结于营前。他们怒视南岸明军营火,眼中充血,悲愤欲绝。

  “太尉被辱!此仇不共戴天!”

  “杀过河去!救回太尉!跟他们拼了!”

  “对!拼了!”

  复仇的火焰在这些剽悍的蒙古骑士胸中燃烧,眼看一场血腥的报复性冲击即将发动。

  ……

  金山东北,明军大营,天色微明。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冯胜一夜未眠,面色沉肃如铁。他刚刚听完了耿忠的详细禀报——蓝玉如何逼迫纳哈出穿袍、纳哈出如何泼酒欲走、常茂如何拔刀伤人、蓝玉如何当场翻脸绑了常茂……每一句,都让他眉心的皱纹更深一分。

  “这个蓝玉……跋扈孟浪!”冯胜心中暗骂,拳头在案下攥紧。他早知蓝玉性情骄狂,却没想到在如此紧要的受降关头,竟能弄出这般纰漏。还有常茂,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女婿,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莽夫!

  正恼火间,帐外斥候飞奔来报,声音急促:“报——大将军!松花河北岸纳哈出大营方向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似有大规模溃散迹象!另有一支约四万人的敌军正在集结,杀气极盛,恐欲过河寻仇!”

  帐中诸将闻言,皆是一凛。最坏的情况果然发生了!若让这两万怀着必死之心的骑兵冲杀过来,即便能胜,明军也必遭惨重损失,更会彻底激化矛盾,使局势失控。

  冯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精光闪烁,瞬间权衡利弊。硬碰硬绝非上策,招抚……尚有可为。纳哈出本人已控制在手,其部众群龙无首,惊惧溃散,正是分化瓦解的好时机。关键是,派谁去?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中将领,最终,落在了陪坐末席的一人身上——全国公观童。此人之前率部归降,本是纳哈出麾下大将,在溃散的部众中仍有威望,且熟悉内情。

  “全国公。”冯胜开口。

  观童连忙起身,躬身抱拳:“末将在。”他心中忐忑,不知这位明军统帅意欲何为。

  冯胜凝视着他,缓缓道:“松花河北岸情形,你想必已听闻。纳哈出部众惊溃,部分欲拼死复仇,此非智者所为,徒令生灵涂炭。你既已归顺大明,便是明臣。今本帅欲派你过河,晓谕旧部:纳哈出太尉安然无恙,朝廷宽仁,只罪首恶,不问胁从。令其勿要自误,速速归降,可保身家性命,既往不咎。”

  观童心中一颤。这是让他去当说客,更是试金石。去,凶险万分,溃军之中,若有人将其视为叛徒,性命难保。不去,立刻便显得心怀二志,在明营中也难以立足。

  冯胜仿佛看穿他的犹豫,语气转冷:“国公新附,正宜立功自效,取信于朝廷。此事若成,便是大功一件,本帅必当为你请功。若不成……”他顿了顿,未尽之言中的威胁,让观童额头渗出冷汗。

  片刻挣扎,观童把心一横,深深一揖:“末将愿往!必竭力劝说,平息干戈!”

  “好!”冯胜颔首,“本帅给你令箭一面,准你便宜行事。再调一队精骑护你至河边。速去!”

  观童领命出帐,心中五味杂陈,却不敢耽搁,匆匆点齐随从,前往松花河。

  ……

  松花河北岸,溃散与集结的混乱边缘。

  观童的到来,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滴入一滴冷水。溃散的部众中有许多人认得他,见他从明军方向来,更是惊疑不定。

  “是全国公!”

  “他怎么从南边来了?莫非也降了明人?”

  “他是来替明人做说客的吗?”

  观童不顾四周或疑惑或敌视的目光,策马直奔那集结的两万骑前。他高举冯胜所予令箭,运足中气,用蒙语大声喊道:

  “弟兄们!住手!听我一言!”

  喧嚣稍止,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愤怒、悲伤、茫然。

  “纳哈出太尉确实受了伤,但性命无碍!此刻正在明营中受医者照料!”观童的话让躁动的人群稍稍平静,他趁热打铁,“明军大将军冯胜有令:朝廷大军至此,只为平定边患,非为屠戮!太尉既已归附,尔等皆为大明子民!凡放下兵器,不再抗拒者,一概赦免!保全性命家小,牲畜财产,各安生业!若执迷不悟,妄动刀兵,则天兵一至,玉石俱焚!到那时,谁来养活你们的妻儿老小?谁来传承草原的香火?!”

  他言辞恳切,又句句戳中这些溃军心中最深的恐惧与牵挂——家人、生存。复仇的火焰,在现实的生存压力面前,开始动摇。尤其是听到纳哈出生还、家小可保的消息,许多人紧绷的弦松了下来。

  几个为首的死硬将领还想鼓噪,观童厉声道:“尔等欲逞一时之勇,却要将这十余万部众拖入死地吗?太尉尚且能保全,尔等何必自寻死路?冯大将军仁义,这是最后的机会!”

  最终,对明军势大的畏惧,对家人安危的担忧,以及对观童这位旧日大将残存的信任,压过了拼死一搏的冲动。在一片压抑的哭泣和叹息声中,刀箭被扔在地上,两万骑兵陆续下马,垂首表示归降。更远处溃散的部众,闻讯也渐渐停下脚步,迷茫地观望。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繁杂的收拢与安抚。陆陆续续,共有二十万余纳哈出部众放下武器,接受整编。缴获的羊、马、驴、骆驼、辎重粮草不计其数,队伍绵延百余里,蔚为壮观。

  纳哈出尚有两个侄子,统领着数千精锐,盘踞在一处险要山坳,拒不投降。冯胜闻报,再次派出能言善辩的使者,携带重礼与诺言前去劝降。反复陈说利害,晓以家族存续之大义。最终,这两名骁将长叹一声,当众折断强弓,掷于地上,率部出降。

  至此,盘踞辽东多年的纳哈出势力,彻底瓦解。

  ……

  明军大营,纳哈出养伤帐中。

  冯胜亲自前来探视。纳哈出左臂裹着厚厚的伤布,脸色苍白,神情萎顿中夹杂着愤懑与无奈。

  “太尉受苦了。”冯胜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歉意,“部下无状,惊伤贵体,本帅驭下不严,在此致歉。陛下宽厚,太尉既已倾心归附,前事一概不究。日后太尉在朝,不失富贵。”

  纳哈出闭目片刻,喟然长叹:“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但求大将军信守诺言,保全我部众性命。” 形势比人强,部众已降,自己又成重伤之俘,除了接受现实,已无他路。

  “这是自然。”冯胜郑重承诺,随即吩咐耿忠,“耿都督,太尉养伤期间,你便留在此帐,与太尉同起居,务必照料周全,一应所需,皆按上宾之礼。” 名为照料,实为监视,众人心知肚明。

  耿忠肃然应诺:“末将领命!”

  安抚好纳哈出,冯胜回到自己帐中,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下一步,是如何向朝廷奏报这场“大胜”,以及其中极不和谐的插曲。

  他首先提笔,书写报捷文书。详细陈述大军如何进逼金山,如何遣返乃剌吾攻心,如何迫使纳哈出请降,又如何收降其部众,获牛羊辎重无算,辽东大患自此平定……字里行间,自然突出他冯胜作为统帅的运筹帷幄与决胜千里。

  写至受降变故处,他笔锋停顿,眉头紧锁。蓝玉……常茂……

  他想起数月前的情景——二月三日,大军甫至通州,侦知庆州有北元骑兵屯驻。正是他令蓝玉趁大雪率轻骑奔袭,一举击斩北元平章果来,擒其子不兰奚,获人马辎重而还。那一仗,蓝玉用兵果敢迅捷,确实立下大功。再想到此番受降,诸将多有迟疑之际,亦是蓝玉主动请缨,方使受降之事得以速行,其勇于任事,虽有纰漏,功劳亦不可全然抹杀。

  想到此处,冯胜眼神复杂。蓝玉此人,勇悍善战,实乃军中利刃,此次北伐亦功不可没。但其性情,也正如这雪袭庆州一般,过于锐利,不知收敛,终在受降时惹出大祸。

  然而,比起蓝玉,更让冯胜胸中无名火起的,是常茂。这个女婿,仗着父荫与爵位,眼高于顶,对自己这岳父兼上司,却少了几分应有的敬畏。自己为磨炼他,时常在军中对其严加管束,甚至当众斥责,本以为能挫其骄气,不想常茂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心生怨怼,时有顶撞。翁婿之间,嫌隙日深。

  这次倒是个机会。 一个念头浮上冯胜心头。

  常茂鲁莽拔刀,惊伤降酋,确是事实,险些酿成大军激变,罪责不小。而蓝玉虽然处置不当在先,但毕竟事发后迅速控制局面,并果断绑了常茂……更重要的是,蓝玉是已故太子妃亲舅,受太子礼遇,且圣眷正隆,又在此番行动中同样功勋卓着。

  冯胜的眼神变得幽深。若据实奏报,将蓝玉逼迫、常茂伤人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固然公允,却势必得罪蓝玉,甚至可能引起太子和陛下不快。而将主要罪责归于常茂,既可顾及蓝玉的功劳与体面,又能趁机狠狠敲打这个不听话的女婿,还能显得自己顾全大局、不偏袒亲属……

  至于自己?身为统帅,部下闹出如此乱子,总归有失察之责。但若将常茂定为“罪魁”,自己再申明已将其拘押、听候朝廷发落,便显得自己赏罚分明、大公无私,足以抵消大部分责任。毕竟,最终结果是好的,纳哈出降了,部众收了,这才是陛下最看重的。

  帐中烛火跳动,映着冯胜晦明不定的脸。片刻权衡后,他不再犹豫,继续落笔。在报捷文书之后,他另附一密奏,专论“郑国公常茂激变情由”。奏章中,他着重描绘常茂如何“不遵号令,性急鲁莽”,“于受降之际,妄拔利刃,惊伤降酋纳哈出,致使降众惶惑,几致激变”,称其“虽功臣之后,然骄恣日盛,难堪大任”。至于蓝玉所为,仅以“右副将军永昌侯蓝玉勇于任事,主持受降,虽有言辞交涉,然事后处置果断”等语带过,将冲突主因完全归于常茂的“擅自动手”。

  写完,冯胜放下笔,吹干墨迹,看着那几行决定常茂命运的文字,心中并无多少愧疚,只有目的达成后的释然。女婿?在权势、战功和可能的问责面前,亲情薄如纸。要怪,就怪你自己授人以柄吧。

  “来人。”他沉声道。

  亲兵入内。

  “将此捷报,连同密奏,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师,面呈陛下。”冯胜将封好的奏章递出。

  “遵命!”

  次日,冯胜传令各营,收拾行装,缴获物资一体装车,降众编队,三日后班师,又命都督濮英率三千精骑为后卫,谨慎断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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