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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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北的周日早晨总是来得慢半拍。天刚蒙蒙亮,筒子楼里就飘起了煤烟味,混杂着隔壁王大爷家熬粥的米香,从各家各户的窗户缝里钻出来,在楼道里慢悠悠地打旋。江川是被铁蛋踩醒的,猫爪子在他脚踝上轻轻踩过,带着点试探的意思——那地方昨天被林建国折腾得够呛,虽然过了一夜肿消了些,但还是红得显眼,碰一下就钻心地疼。

  “下去。”江川闭着眼低骂一声,伸手把铁蛋扒拉到一边。猫“喵”了声,委屈巴巴地蜷到床脚,尾巴尖还在不安分地扫他的脚后跟。

  客厅里传来铅笔划过纸的沙沙声,很轻,像春蚕啃叶子。江川睁开眼,看见林暮背对着他坐在折叠桌旁,晨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刚好落在他身上,给他软软的头发镀了层浅金色。速写本摊在桌上,林暮正低头画着什么,肩膀微微弓着,握着铅笔的手一顿一顿,格外专注。

  桌上还摆着昨晚没吃完的面条汤碗,铁蛋的猫粮袋敞着口放在旁边,江川他爸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鼾声——老爷子昨晚被林建国的叫骂声闹得没睡好,今早倒是补了个安稳觉。

  江川撑着床沿坐起来,左腿刚一沾地,脚踝就传来一阵钝痛。他龇了龇牙,伸手从床底下摸出昨天林暮帮他换的凉毛巾,又往上面淋了点自来水,重新敷在脚踝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疼劲儿倒是压下去不少。

  “醒了?”林暮听到动静,转过头,眼睛亮亮的,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不用。”江川摆摆手,扶着墙慢慢挪到折叠桌旁坐下,“画啥呢?”

  林暮把速写本往他那边推了推,脸上有点红。纸上画的是铁蛋,蜷在床脚打盹的样子,尾巴圈成个毛茸茸的球,线条比以前肯定多了,连猫毛的层次感都出来了——这小子最近啃《素描基础教程》没白啃,透视那章总算没白熬到半夜。

  “比上次画的像。”江川实事求是地说,伸手戳了戳画上铁蛋的尾巴,“就是这猫看着比咱家铁蛋肥。”

  林暮忍不住笑了,嘴角弯起来,露出点浅浅的梨涡:“它昨天吃了两顿猫粮,是胖了点。”说着把速写本合上,放进帆布背包里,“我去看看叔叔醒了没,该换药了。”

  江川“嗯”了声,看着林暮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心里那点因为脚踝疼冒出来的烦躁,莫名就散了。这小子在这儿待了快两天了,从一开始吓得发抖,到现在能自然地帮着照顾他爸、收拾屋子,好像这昏暗的筒子楼里,多了个人,连空气都没那么闷了。

  他低头看了看脚踝,毛巾已经温了,正打算让林暮再换一盆,楼下突然传来张婶大嗓门的招呼声:“江川!江川在家不?你家来客人啦!”

  江川皱了皱眉,谁会来?他在铁北除了几个老同学,几乎没什么亲戚走动。他妈走了以后,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早就断了联系,更别说主动上门了。

  “谁啊?”他扬声回了句,扶着墙慢慢挪到窗边,往下一看——筒子楼门口站着个男人,四十岁上下,穿着件熨得笔挺的夹克衫,手里拎着个黑色皮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跟铁北这地方的灰扑扑格格不入。旁边还站着张婶,正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脸上堆着笑。

  男人抬起头往楼上看,正好跟江川对上视线,眼睛一亮,扬手喊起来:“小川!是我!大海表叔!”

  江川愣了愣。大海表叔?他脑子里过了半天,才想起这么个人——是他妈的远房侄子,小时候跟着他爸妈来过铁北一次,后来听说去了南方,好多年没联系了,怎么突然来了?

  “表叔?”江川有点不确定地回了句,心里纳闷,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怎么会突然跑到铁北来。

  “哎!是我!”江大海笑着应了声,抬脚就往楼上走,“我来铁北办点事,顺便来看看你跟大伯!”

  脚步声很快就到了五楼,“咚咚咚”的敲门声跟着响起来。林暮从里屋出来,有点紧张地看着江川:“谁啊?”

  “我表叔,”江川扶着墙站起来,“南方来的。”

  他刚走到门口,门就被推开了。江大海拎着包走进来,脸上堆着笑,上下打量着江川,又扫了一眼屋里的摆设,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又被笑容盖了过去:“小川都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还没我肩膀高呢,现在都快赶上我了!”

  江川扯了扯嘴角,没接话。他对这位表叔实在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小时候对方来家里时,穿得比谁都体面,说话带着一股南方口音,跟铁北这边的粗嗓门格格不入。

  “这位是?”江大海的目光落在林暮身上,带着点好奇。

  “朋友,林暮。”江川言简意赅,侧身让他进来,“坐吧。”

  客厅里就两把椅子,江川自己坐了小马扎,把其中一把让给江大海,林暮赶紧端了个小板凳坐下,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他不太会跟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一看就跟铁北不一样的“外人”。

  铁蛋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好奇地凑到江大海脚边,用鼻子嗅了嗅他的裤腿。江大海被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随即又笑了:“哟,还养了只猫?挺精神。”

  “捡的。”江川简单回了句,目光落在江大海拎的皮包上——那包看着挺新,拉链上还闪着光,跟他身上那件夹克衫一样,都透着股“南方”的味道,跟这屋里掉墙皮的墙壁、磨破边的折叠桌格格不入。

  “大伯呢?”江大海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江川他爸,“身体还好吗?”

  “里屋睡着呢。”江川指了指虚掩的门,“昨晚没睡好,今早补觉。”

  “哎,那就别叫醒他了。”江大海点点头,把包放在地上,身体往前倾了倾,语气热络起来,“小川,我这次来,一是看看你跟大伯,二呢,是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江川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突然上门,还说有事商量,多半没什么好事。

  “啥事?”江川不动声色地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脚踝上的毛巾——那地方被江大海的目光扫过,让他有点不自在。

  江大海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盒烟,递了一支给江川,见他摆手拒绝,自己点上一支,抽了口烟,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在广东佛山那边待了十几年了,跟一个朋友合伙开了家汽修厂,规模不算小,缺个机灵点的学徒。我想着你小子从小就爱拆东西,修个自行车、收音机啥的不在话下,这不就想起你了?”

  江川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汽修厂?”

  “是啊!”江大海猛吸了口烟,吐了个烟圈,语气带着点炫耀,“正规大厂,专门修小轿车的,比你在这修自行车强多了!我跟老板熟,你去了直接当学徒,管吃管住,一个月给你开两千块工资,学两年就能出师,到时候月薪怎么也得五六千,比在铁北强百倍!”

  “两千?”江川皱了皱眉,心里有点意外。他在楼下修车铺累死累活,一个月最多也就挣一千来块,还得看天吃饭,遇到下雨天就没生意。两千块,管吃管住,确实不少了。

  “可不是嘛!”江大海拍了拍大腿,“佛山那边发展快,汽车越来越多,修车是门好手艺!你想想,在铁北守着这破修车铺有啥出息?一辈子都挣不到钱!去南方学两年手艺,以后随便找个汽修厂,都比在这强!”

  他说得唾沫横飞,眼睛发亮,好像已经看到江川在南方大展宏图的样子。江川却没什么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目光落在地上——两千块,管吃管住,确实是笔不小的诱惑。他爸的医药费每个月就是笔不小的开销,加上两人的生活费,他早就在钱眼里挣扎了。要是去了南方,至少不用再为钱发愁,还能攒点钱给爸买个好点的轮椅……

  可转念一想,他走了,爸怎么办?老爷子瘫痪在床,连翻身都费劲,谁来照顾?请护工?他那点工资连自己都养不活,哪请得起?还有林暮……江川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林暮,对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连指节都泛了白。

  这小子在铁北无依无靠,林建国那个德行,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来闹。他要是走了,林暮怎么办?谁来护着他?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江川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这双手修过的自行车、收音机、台灯加起来能绕筒子楼三圈,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离开铁北,去那么远的南方,修那些他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小轿车。

  “怎么样?”江大海看他不说话,追问了一句,“这机会难得!我跟老板说好了,你要是愿意,下个月就能跟我走!”

  江川沉默着,没应声。脚踝上的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露出红肿的皮肤,像块发了炎的红布。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疼得龇了龇牙。

  “小川?”江大海有点急了,“你倒是说话啊!这可是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我爸……”江川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他这样,我走了谁照顾?”

  江大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请个护工呗!你一个月挣两千,拿出一千请护工,剩下的自己花,不比在这强?再说了,等你学出来挣大钱了,直接把大伯接到南方去,那边医疗条件也好,不比在这破地方强?”

  “一千块请不到护工。”江川直接戳破他的话,语气平淡,“铁北这边护工一个月至少一千五,还得管饭。”

  江大海噎了一下,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强笑着说:“那……那总有办法的嘛!你大伯还有兄弟姐妹吧?让他们帮忙照看下?”

  江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爸就他一个儿子,哪来的兄弟姐妹?这位表叔怕是早就把这些忘到脑后了。

  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铁蛋在脚边打哈欠的声音,还有江川他爸房间里传来的鼾声。江大海有点尴尬地吸着烟,目光在屋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墙上——那里贴着几张速写,是林暮昨天刚贴上去的,用江川工具箱里的黄色胶带粘的四角,胶带边缘还黏糊糊的。画上是铁北的街景,有废弃工厂的破窗户,有修车铺的塑料棚子,还有一张……是江川修台灯的样子,线条比以前肯定多了,连他皱着眉拧螺丝的表情都画得清清楚楚。

  江大海“咦”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墙边,打量着那些速写:“这画的是铁北?挺像啊!小暮画的?”

  林暮猛地抬起头,脸一下子红透了,低下头小声“嗯”了一声。

  “画得不错!有天赋!”江大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比小川这闷葫芦强多了!”

  江川没接话,依旧低着头,手指在膝盖上敲得更快了。南方的风好像顺着江大海的话飘了进来,带着点潮湿的气息,吹得他心里乱糟糟的。走,还是不走?这个问题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沉甸甸的。

  江大海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桌角的烟灰缸里——那是个缺了口的搪瓷缸,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还是江川他爸年轻时在钢厂得的奖。他站起身,拍了拍江川的肩膀:“小川,这事儿你好好考虑考虑,机会难得!我明天下午的火车回南方,你要是想通了,明天上午给我个准信!”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江川,上面印着“佛山市xx汽修厂 业务经理 江大海”,还有一串电话号码:“想通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帮你安排!”

  江川接过名片,纸片有点硬,边缘割得手指生疼。他捏着名片,没说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我就先走了,”江大海看了看表,“下午还得去办事。大伯要是醒了,替我问声好!”

  “嗯。”江川点点头,没起身送他——脚踝还疼着,懒得动。

  林暮赶紧站起来:“我送送表叔。”

  “不用不用,”江大海摆摆手,笑着往外走,“你忙你的!”

  门“砰”地一声关上,客厅里又恢复了安静。江川捏着那张名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南方,佛山,汽修厂,两千块……这些词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像走马灯似的。

  林暮慢慢坐回小板凳上,低着头,很久没说话。铁蛋蹭到他脚边,用头轻轻顶他的手,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向江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你……你想去吗?”

  江川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林暮的眼睛很亮,带着点不安,还有点……害怕?好像生怕他说出“想去”两个字。

  江川看着他,心里那点乱糟糟的感觉突然平静下来。他把名片塞进裤兜里,没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螺丝刀,继续修昨天没修好的台灯——张婶还等着用呢。

  螺丝刀拧在螺丝上,发出“咔嗒”一声脆响。江川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零件,好像刚才那个能改变他一生的机会,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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