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焙火照龙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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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片在月色下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黑暗山峦,正是本地人谈之色变的野猫岭,而龙脊坞,就藏在野猫岭最深邃的褶皱里。

  事不宜迟,谢云亭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没有惊动正在酣睡的乡亲,只叫醒了老根叔和阿灰。

  “根叔,你山路熟,跟我走一趟。阿灰,你身手好,负责探路。”谢云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着,“带上干粮、火折子和一捆麻绳,我们去拜访一下这位‘老朋友’。”

  老根叔二话不说,从墙角拿起他那柄磨得发亮的柴刀,别在腰间。

  阿灰更是兴奋得两眼放光,能跟着东家干这种秘密大事,比捡一天焦茶棍还让他有劲。

  三人借着残月微光,如三道鬼魅般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村口的夜幕里。

  野猫岭没有路,或者说,处处都是陷阱。

  老根叔走在最前,用柴刀劈开挡路的荆棘,他的脚步稳得像在自家田埂上散步,总能避开松动的浮石和伪装成地面的腐叶坑。

  谢云亭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在脑中调用系统,将周围的地形与记忆回响中那条模糊的古道轮廓进行比对,不断修正着方向。

  越往里走,那股混杂在水汽中的松烟香便越发清晰,像一根无形的引线,牵引着他们穿越浓雾与黑暗。

  终于,在翻过一道险峻的石梁后,阿灰突然压低身子,指着下方一片被峭壁三面合围的盆地,压着嗓子道:“东家,看!”

  只见那盆地半坡上,赫然搭着几个简陋的茅草棚,其中一个棚子的顶上,正冒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在夜风中顽强地聚而不散。

  烟囱下,隐约有昏黄的火光透出。

  找到了!

  谢云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老根叔留在原地警戒,自己则带着阿灰,像两只狸猫,悄无声息地顺着布满苔藓的崖壁滑了下去。

  两人屏住呼吸,借着岩石和树丛的掩护,一点点摸到焙房的窗下。

  窗户是用油纸糊的,破了几个洞。

  谢云亭凑到一个洞眼上,向里望去。

  棚内空间不大,六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围着一排焙笼,神情专注得如同入定的老僧。

  他们有的在给炭火加料,有的在翻动焙筛上的茶叶,动作缓慢而富有韵律,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炭火的红光映照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映亮了他们身后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块木匾。

  那块匾额早已被烟火熏得漆黑,边角甚至有些炭化,但匾上“谢家茗铺”四个描金大字,虽已黯淡,却依旧端正地挂在最中央。

  轰的一声,谢云亭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喉头瞬间被一股滚烫的激流堵住。

  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为首那个正在调整火门的老者,身形佝偻,右耳缺了一角,正是当年父亲最信任的“火头师傅”,也是整个谢家焙房里脾气最古怪、手艺最高超的吴老炳!

  谢家出事后,他便不知所踪,谢云亭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

  没想到,他们竟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守着谢家的根。

  谢云亭强忍住翻涌的情绪,拉着阿灰退回到黑暗中。

  他知道现在不是相认的时候,这群老人能在程鹤年的眼皮子底下秘密制茶三年,必然警惕到了极点。

  他必须等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子时已过,棚内的老人开始轮换休息。

  当吴老炳独自一人端着水烟袋,蹒跚着走出茅棚,坐在门槛上望月时,谢云亭知道,时机到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一步一步,沉稳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吴老炳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手里的水烟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霍然起身,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你是谁?”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谢云亭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着那间简陋的焙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抬起头时,他眼眶泛红,声音却清晰无比:“吴伯,云亭回来了。”

  吴老炳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谢云亭,嘴唇哆嗦着,仿佛想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像是一句暗号,更像是一场跨越生死的考问:“少东家……你还记得‘三翻四闷五出香’吗?”

  这是谢家焙茶工艺的核心口诀,父亲曾手把手教过他。

  谢云亭再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泥地,声音哽咽却字字千钧:“云亭不敢忘。初翻散水汽,二翻呈红变,三翻提毫尖。一闷增醇厚,二闷锁香韵,三闷蕴果味,四闷化青涩。待到第五遍,手探焙心,茶香扑鼻而不走,方为功成。”

  听完这番话,吴老炳再也支撑不住,浑浊的老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他一把扶起谢云亭,枯瘦的手掌攥得他生疼:“好……好!我们这群老东西,守着这最后一炉火,熬了三年,就等你回来,说一句——”

  老人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颤声问道:“要不要,再焙一次?”

  次日清晨,龙脊坞的焙房里,谢云亭召集了吴老炳等六位老师傅,以及从历口镇赶来的老根叔、石聋伯等骨干。

  吴老炳颤巍巍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油布包裹的木箱,打开来,里面竟是十几本用毛边纸订成的册子。

  他像呈上稀世珍宝一般,将其递给谢云亭:“少东家,这三年,我们没敢断了活计。这是我们秘密记录的‘气候火候对照簿’。每天的风向、干湿、山里的雨水,用的松柴是新砍的还是陈的,都记下来了。就怕……就怕这门手艺,真断在我们手里。”

  谢云亭翻开册子,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数据和心得,字迹朴拙,却蕴含着一代人对技艺最虔诚的坚守。

  他心中激荡,立刻在脑海中对系统下令:“启动工艺优化模块,录入‘气候火候对照簿’全部数据,与‘松柴焙火’工艺模型进行比对分析!”

  【数据录入中……模型校正……优化方案生成……】

  一行行新的参数在谢云亭的意识中浮现,系统界面上清晰地显示出一行结论:【根据新数据优化后,可将祁红核心兰花香的留存率,在原有改良工艺基础上,再提升18.3%!】

  谢云亭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暴射。

  他当即决断:“吴伯,我们以此为基础,复产当年谢家最顶级的‘春雪红’!就命名为——‘龙脊焙’!”

  消息传回历口镇,整个镇子都沸腾了。

  劫后余生的茶农们仿佛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根叔,第一个将自家仅剩的一袋存粮扛到了祠堂,瓮声瓮气地说:“人要吃饭,茶也要‘吃饭’。焙茶的师傅们不能饿肚子!”

  在他的带动下,家家户户都行动起来。

  妇人们翻出箱底的布料,连夜缝制装茶叶用的棉布袋;孩子们则漫山遍野地去寻找可以用来捆扎的柔韧藤条。

  小芽抱着那个宝贝瓦罐,挤到谢云亭面前,仰着小脸提议:“东家,我们还用火漆茶引封罐!但是,图案要改一改,就改成一道道山的样子。为了纪念塌掉的龙王山,也为了记住我们没有被压垮的心!”

  “好!”谢云亭重重拍了下桌子,采纳了这个建议,“阿灰!”

  “在!”阿灰从人群里钻出。

  “你立刻去一趟县城,采买最好的火漆原料,再刻一套山形纹的铜印!另外,顺道给我打听清楚,程鹤年最近有什么新动向!”

  阿灰领了命,揣着银元,第二天就机敏地混入了黟县市集。

  他很快从茶馆的闲谈中探听到,程鹤年已经正式向省府提交了申请,要在历口镇建立所谓的“现代茶业示范区”,核心就是用新式机械烘干机,全面取代传统手工制茶。

  申请报告里,他还特意添上了一笔:“据闻,谢氏余党死灰复燃,聚众于深山私焙,以劣质土法冲击市场,扰乱秩序,恳请政府明察。”

  回来的路上,阿灰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两条尾巴。

  他心头一紧,在巷子里七拐八绕,眼看就要被堵住,一个挑着担子的身影却突然从拐角闪出,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同时低声喝道:“走水路!”

  是水文李!

  阿灰来不及多想,一头扎进旁边的河埠头,跳上一艘乌篷船,消失在水网之中。

  当晚,阿灰将打探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谢云亭听罢,脸上不见惊慌,反而浮现一抹冷笑:“他要灭的不是茶,是这茶里的味道;他怕的不是我谢云亭,是这山里人宁可饿死也不肯低头的这股劲。”

  话音刚落,屋外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瞬间连成一片。

  暴雨又来了!

  龙脊坞地势低洼,山洪转瞬即至!

  吴老炳等人拼了命地将一筛筛正在烘焙的茶坯往高处转移,但洪水来得太猛,仍有近半仓的茶坯被泥水浸泡。

  众人望着泡在水里的心血,心都凉了半截。

  谢云亭却冒着瓢泼大雨,冲进焙房,捞起一把湿透的茶叶,放在鼻尖细闻。

  就在这时,系统界面突然弹出一行意想不到的提示:

  【警告!

  受损茶叶样本检测到特殊复合菌群,与山体腐殖层物质发生反应。

  警告!

  该菌群在特定温湿度下,或可引导茶叶进行二次深度发酵,生成全新酯类香型!】

  谢云亭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猛然忆起,曾在黄山深处一本残破的古籍上见过一种早已失传的古法——“湿仓陈化”。

  那是一种利用天然霉菌,化腐朽为神奇的险招,成功率极低,早已无人敢试。

  “有救了!”他大吼一声,当即下令,“把所有湿茶全部收集起来,立刻用陶瓮密封!放到焙房顶层的架子上,用焙火的余温慢慢阴干,谁也不准碰!”

  没人理解他要做什么,但在这种时刻,所有人都选择了无条件相信。

  七天后,暴雨初歇,清晨的雾霭尚未散尽。

  谢云亭亲手打开了第一只陶瓮。

  一股难以言喻的奇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焙房。

  那不再是单纯的兰花香,而是混合了醇厚蜜韵与淡淡木香的复合香气,复杂而又和谐。

  泡出的茶汤,不再是鲜亮的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通透的琥珀色,宛如劫后重生的宝石。

  吴老炳颤抖着手,抿了一口,老泪纵横,抚着陶瓮长叹:“这不是水淹的灾茶……这是老天爷给的命茶啊!”

  谢云亭凝视着杯中那抹流光溢彩的琥珀色,心中已然有了全新的计划。

  他转身走进里屋,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将一饼压制成型的“命茶”放入其中,细细包裹好。

  清晨的雾霭渐渐散去,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雨后焕然一新的山峦。

  谢云亭手捧木匣,走出焙房,目光坚定地望向县城的方向。

  这饼茶,不是用来卖的,至少现在不是。

  它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敲开最森严大门,换取最大筹码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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