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嫁妆抵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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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把钥匙,沉甸甸地压在谢云亭的掌心,也烙在他的心上。

  它通向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万千茶农嗷嗷待哺的生路。

  翌日,天光微亮,晨雾尚未散尽。

  黟县城南,最大的当铺“恒裕昌”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前,谢云亭一袭半旧长衫,静静伫立。

  他身形挺拔如竹,神色沉静如水,与周围行色匆匆的贩夫走卒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铺里的朝奉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对三角眼在算盘珠子后面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浸淫多年的精明与凉薄。

  他接过谢云亭递上的紫檀木匣,并未立刻打开,而是先掂了掂分量,才慢条斯理地掀开盖子。

  匣内,红丝绒上静卧着一只温润通透的羊脂玉镯。

  玉质细腻,水头十足,在柜台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好东西。”朝奉眼皮一抬,语气却平淡无奇,仿佛在评价一担寻常的柴米。

  他拿起小戥子,小心翼翼地称重,拨弄了几下算盘,报出一个数字:“上等和田籽料,可惜雕工普通,款式也旧了些。死当,八百块银元。”

  这个价格,连玉镯本身价值的三成都不到。

  谢云亭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已料到。

  他没有争辩,只是将匣子旁边那个用油纸细细包裹的陶罐,轻轻推到了柜台上。

  “连同这个一起,三千块,活当,三个月。”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朝奉的三角眼眯了起来,透出几分讥诮:“这位先生,你莫不是在说笑?一罐茶叶,值两千二百块银元?金子做的叶子么?”

  “是不是金子做的,掌柜一试便知。”谢云亭淡然道,“这茶,名为‘龙脊焙’。整个徽州,乃至整个中国,只此一罐。”

  他身上那股临危不乱的沉稳气度,让朝奉心头微动。

  他迟疑片刻,还是招手让伙计取来一套上好的白瓷盖碗。

  当着谢云亭的面,他撬下几片墨绿近黑的茶叶,投入碗中。

  滚水冲入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奇香,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呼吸。

  那不是单纯的兰花香,更非寻常的蜜糖香,而是一种混合了醇厚木质、清冽岩韵与熟稔果蜜的复合香气,层层叠叠,深邃而悠远,仿佛将整座雨后深山都浓缩进了这小小的盖碗之中。

  朝奉的脸色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精明的商人,而是一个被顶级珍品震撼的鉴赏家。

  他颤抖着手,端起茶碗,先是深吸一口气,随即轻轻呷了一口。

  茶汤入口,温润如玉,那股琥珀色的液体仿佛带着生命,瞬间在舌尖上绽放开来。

  初时是蜜,转瞬是果,继而是幽幽的木香,最后,一缕若有似无的兰花香从喉底返上来,经久不散。

  整个口腔,乃至胸腔,都被一股暖融融的茶气充盈着,通体舒泰。

  “这……这是……”朝奉放下茶碗,眼神里满是震惊与狂热,他死死盯着谢云亭,“这茶,你是从何处得来?”

  “掌柜只需说,三千块,当,还是不当?”谢云亭依旧平静。

  朝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很清楚,这样一罐茶,若是送到上海、天津那些真正懂行的豪客手里,别说两千二,便是五千块,也只怕是抢着要。

  这是足以作为镇店之宝的奇货!

  “当!”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生怕对方反悔,“三个月为期,月息一分。立字据!”

  当铺角落里,一个身穿巡警制服、身形魁梧的汉子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正是借调来皖南协助赈灾的重庆警员,黄巡长。

  待谢云亭揣着一叠沉甸甸的银票走出当铺,他才快步跟上,在无人的街角拦住了他。

  “谢先生,”黄巡长压低了声音,眉头紧锁,“我认得那镯子,是苏老师的心爱之物。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茶农,拿妻子的嫁妆去赌一条前途未卜的路,值得吗?”

  谢云亭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街对面墙角下几个衣衫褴褛、正分食一个发霉窝头的孩童。

  那是龙王山塌方后,父母双亡的茶农孤儿。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磐石般坚定:“黄巡长,我曾对他们许诺,会带大家活下去。若连我都不信这话,不将身家性命押上去,这世上,还有谁会信?”

  黄巡长沉默了,他看着谢云亭转身离去的背影,只觉得那单薄的长衫之下,扛着的是一座比龙王山更沉重的山。

  银票尚未捂热,谢云亭便已雷厉风行地将其分作三路。

  一千块,立刻交由老根叔派人去邻县采买最好的菜籽饼肥和秋播的种子,误了农时,明年就颗粒无收;五百块,交给吴老炳,用于加固修缮龙脊坞的焙房,添置陶瓮和松柴;剩下的一千五百块,则全部用作拓宽龙脊古道的工钱与伙食费。

  他亲手写了告示,让阿灰连夜贴遍了历口镇周边的十里八乡:“云记招工,修筑龙脊古道。凡参与修路者,日供两餐饱饭,另发工钱二十文。自带锄头、铁锹、扁担等工具来者,工程结束时,另赠‘龙脊焙’新茶一罐!”

  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四乡八里瞬间为之震动。

  工钱和饱饭已是天大的诱惑,更何况还有那传说中价比黄金的“龙脊焙”!

  一时间,不仅是历口镇劫后余生的茶农,就连邻县听闻风声的流民,都拖家带口,扛着工具,成群结队地向龙脊坞涌来。

  开工那日,晨光熹微。

  龙脊坞前的山口,黑压压地站满了三百多名精壮汉子。

  老根叔站在最前列,他和其他骨干一样,不仅肩上扛着沉重的条石,背后还插着一面用竹竿和白布做成的小旗,旗上用木炭写着两个歪歪扭扭却力透布背的大字——“还债”。

  谢云亭看着那一片白色的旗帜,心中不解。

  老根叔黝黑的脸膛上,两行热泪滚落,声音哽咽:“东家,俺们……俺们都是粗人,不会说好听的。你拿自己媳妇的嫁妆镯子换钱救我们的命,这份天大的人情,俺们还不起。只能拿这条命来还,拿这身力气来还!”

  “还债!”三百壮汉齐声怒吼,声若惊雷。

  谢云亭眼眶一热,他大步上前,一把从老根叔背后夺过那面旗帜,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双手用力,“咔嚓”一声,将竹竿当众折断。

  “今日起,没人欠我谢云亭什么!”他将断旗掷于地上,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不是在为我还债!我们是在为自己、为子孙后代,修一条活路!一条不被人卡脖子、不任人宰割的活路!”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修活路!修活路!”

  呐喊声中,小芽带着一群妇孺,在路边的空地上支起了大锅,架起了茶棚。

  她们用石聋伯新勘探出的甘甜井水,冲泡着珍贵的“龙脊焙”茶末,免费供应给每一个修路的工人。

  一个在之前山洪中被砸断腿、拄着拐杖前来帮忙烧火的老兵,喝了一口茶,突然老泪纵横:“这味儿……跟我娘当年在老家坟前,洒的祭茶一个味道……是家乡的味道……”

  自此,“喝龙脊茶,走救命路”的民谚,在工地上不胫而走。

  石聋伯则带着几个精干的年轻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时而俯身贴地,侧耳倾听,时而用小锤敲击岩石,凭着一手辨别地下水文地质的绝技,将所有暗藏的险段一一标记出来。

  他还提出了一个极为省钱省力的护坡方案——“以松桩固土,竹笼填石”。

  就地取材,用漫山遍野的松木打桩,用柔韧的竹篾编成笼子填满碎石,既坚固又廉价,大大加快了工程进度。

  半个月后,在万众一心的奋战下,首段三里最险要的山路,竟奇迹般地贯通了。

  第一批五十罐“龙脊焙”,由十几个汉子用扁担挑着,踏着这条崭新的道路,浩浩荡荡地运抵了休宁茶市。

  谢云亭没有去拜访那些高高在上的洋行或大茶号,而是在人流最密集的城门口,支起一个简陋的摊子,直接开罐售卖。

  定价更是石破天惊——每罐仅售二十块银元,只有市面上同等级祁红的七成。

  消息一出,整个茶市都炸了锅。

  识货的茶商们蜂拥而至,几乎要挤破了摊子。

  不到一个时辰,五十罐茶叶被哄抢一空。

  更有消息灵通的汉口老客,听闻此事,连夜派快船逆流而上,指名要订购三百罐“龙脊焙”,并愿意预付三成定金!

  当夜,龙脊坞的祠堂里摆开了庆功宴。

  阿篾端着酒碗,哭得像个孩子:“东家!我们……我们活下来了!真的活下来了!”

  众人纷纷劝谢云亭,明日就去把苏老师的镯子赎回来。

  谢云亭却只是微笑着摇头,不置可否。

  正在此时,阿灰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脸色古怪地递上一张烫金请柬:“东家,程记茶庄的程鹤年派人送来的,邀您三日后赴宴,共商……共商皖南茶业现代化发展大计。”

  满堂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谢云亭接过请柬,看也未看,在众人注视下,慢条斯理地将其撕成了碎片。

  他走到堂中的火盆前,将纸屑随手投入。

  “呼”的一声,火焰骤然腾起,映得他脸上一片明暗交织。

  就在那火焰升到最高点的刹那,谢云亭的脑海中,许久没有动静的鉴定系统界面猛然一震!

  一幅完整的“万里茶魂”舆图自动展开,在那条从黟县通往徽州府的官道旁,一条全新的金色支线赫然生成,从龙脊坞蜿蜒而出,直抵休宁码头,金光流转不息。

  一行崭新的标注,浮现在金线之上:【民力所铸,非官所赐。】

  谢云亭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在月色下连绵起伏的黑色群山。

  路,已经开始了。

  但这只是筋骨,茶才是血肉。

  他凝视着远处那条在夜色中依稀可见的溪流,那是龙脊坞唯一的活水之源。

  那场洪水带来的“命茶”奇迹,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成就一切的,究竟是什么。

  “路是筋骨,茶是血肉……”他轻声自语,目光变得愈发深邃,“而这水,才是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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