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清水底下藏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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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映出了龙脊坞溪流的潺潺清波,也倒映出远方黟县城中程记电厂那座高耸烟囱吐出的浊气。魂魄若被玷污,再强健的筋骨血肉,亦不过是行尸走肉。
翌日,谢云亭便从“龙脊焙”首销所得的银元中,专门拨出一百块,立了个新账目,名曰“活水费”。
他将阿灰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交给他两个特制的玻璃瓶和一项秘密任务。
“从今天起,每日清晨,天亮之前,你去程记电厂上游一里处,取一瓶水。再去下游入河口处,取另一瓶。记住,要用软木塞封死,瓶身做好标记,直接送到苏老师的私塾。”
阿灰虽不解其意,但见东家神色凝重,便用力点头,将此事当做军令来办。
苏晚晴的私塾里,原本用来展示花草标本的窗台上,悄然多了一排玻璃缸。
她将每日送来的水样,一一倒入缸中,缸壁上用毛笔小字标注着日期和“上游”、“下游”字样。
起初两三日,并无甚差别。
但到了第五天,变化开始显现。
所有标注着“上游”的缸,依旧清澈见底,阳光下水波粼粼。
而“下游”的缸中,水体开始微微发浑,缸底沉淀下一层极淡的灰影。
第七日,对比已是触目惊心。
下游缸底,一层厚厚的灰黑色泥渣清晰可见,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和腐败气味。
而上游的水,清冽如初。
苏晚晴将每日的观察细细记录在册,那娟秀的字迹,此刻却如同一份沉甸甸的罪证实录。
当晚,谢云亭翻阅着记录,脑海中,那沉寂数日的鉴定系统界面忽然亮起。
系统自动抓取了连续七日的水质沉淀数据,与他记忆中电厂周边地形图进行比对分析。
【数据建模中……多源污染溯源模型生成……】
一幅立体的舆图在他脑中展开,那条从电厂蜿蜒而下的溪流,被一条暗红色的脉络所覆盖。
脉络之上,一个闪烁的红点精确地标注在电厂西侧一处不起眼的涵洞口。
【结论:该污染源存在间歇性、高浓度排放特征。
根据水流速度与沉淀物成分(含煤灰、机油、重金属残留)分析,排放峰值集中于夜间子时至丑时。】
子时至丑时,正是万籁俱寂、人们酣睡之时。
谢云亭眼中寒光一闪,好一招“光明普照”下的暗度陈仓。
他不动声色,将苏晚晴的记录收好,转头便托老根叔去办另一件事。
“根叔,您在各村德高望重,烦请您帮我暗中走访一下,看看自从电厂的水接入灌溉渠后,各家的田里,有没有什么异样。”
老根叔一听,浑浊的老眼顿时亮了。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只是苦无证据,又怕得罪程家。
如今东家发了话,他便有了主心骨。
不出三日,证据便如雪片般汇集而来。
一个农妇用破布包着一把枯黄的稻穗,捧到谢云亭面前,眼泪涟涟:“东家,您看!以前浇咱们龙脊坞的山泉水,一亩田好歹能收六斗谷。如今接了电厂那‘福水’,抽穗都抽不齐,根都烂成黑泥了,三斗都难保!”
更有老农拄着锄头,指着自家开裂的田埂:“这土,现在硬得跟铁板一样,锄头下去一个白点!蚯蚓都死绝了!”
众人忧心忡忡,却又不敢声张。
程鹤年早已放出话来:“电厂是为全县造福,谁敢在背后嚼舌根,污蔑现代化工程,就是跟全县人民作对!我第一个,就断他家的电灯!”
在这片压抑的沉默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成了唯一的变数。
童工小辫子,本是电厂里最不起眼的烧煤工。
因他手脚麻利,不爱多话,被派去看守西侧的排水闸。
他每日都能看到不远处的龙脊坞茶棚,工人们喝着热茶,脸上洋溢着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他也曾偷偷去讨过一碗,那温热的茶汤下肚,暖得他想哭。
从那天起,他多了个心眼。
每日怀里揣着一截烧黑的木炭,在闸房的墙壁上,悄悄记下每夜开闸放水的时辰。
一日深夜,他刚画下一道新的刻痕,背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脚跟声。
小辫子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一看,竟是素来不苟言笑的黄工头。
“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黄工头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黄工头面色冷峻,盯着墙上那排长长短短的刻痕,久久不语。
就在小辫子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黄工头却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和半截铅笔,塞进他手里。
“墙上的记号,三两天就没了。”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铁皮,“用这个记,记清楚了。将来,这东西有用。”
小辫子愣住了。
他不知道,黄工头早年患下肺痨,咳得死去活来,是谢云亭的父亲云游采药时,路遇倒在路边的他,赠予三剂家传药方,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份恩情,他一直埋在心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谢云亭借着“龙脊焙”初战告捷,云记茶号声名鹊起之势,以“春雪红复产庆典”为名,亲自手书一封烫金请柬,送到了黟县商会会长金履安的府上。
信中,他言辞恳切,称云记复产,全赖乡梓扶持,更得益于程记电厂“光明普照”,为焙茶工艺提供了稳定的夜间照明。
为感念程总之功,特邀金会长及商会诸公,组织一个“民生考察团”,一同参观电厂,见证“现代化工程如何造福乡里”。
金履安本想推脱。
他一只脚踩在老派商帮的船上,另一只脚又想搭上程鹤年这种新式实业家的快车,正左右为难。
偏偏此时,那位订购了三百罐“龙脊焙”的汉口大客商,也听闻了此事,特意派代表前来,点名要随团“学习黟县先进经验”。
这下,金履安若再拒绝,便是在洋行和外埠客商面前失了黟县的体面。
他只得捏着鼻子应承下来。
考察前夜,谢云亭密会《皖南民报》的主笔陈墨生。
“陈先生,明日之行,相机您尽管带,笔您尽管拿。”谢云亭递上一杯新茶,“但请您记住,届时,只问不评,让事实自己开口。”
陈墨生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他嗅出了这杯茶香背后,更浓烈的风暴气息。
考察当日,程鹤年春风得意,亲自在电厂门口迎宾。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与周围穿着长衫的商会众人格格不入,却又显得卓尔不群。
他引着众人参观了轰鸣的发电机房、复杂的配电室,墙上“破旧立新,舍小成大”八个描金大字,在电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一路赞叹不绝,直到队伍行至电厂西侧的尾水渠。
渠水潺潺,看上去与寻常溪流无异。
“程总,真是大手笔,利县利民啊!”金履安客套地拱手。
程鹤年矜持一笑,正要谦逊几句,谢云亭忽然驻足,朗声问道:“程总,晚生有一问。不知这渠里的水,可否用于灌溉农田?”
程鹤年闻言,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真的问题:“谢老板说笑了。我这电厂采用的是全德意志最新环保规程,冷却用水,循环沉淀,绝无问题!别说灌溉,就是人喝了,也拉不了肚子!”
人群中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谢云亭也笑了,他点了点头,对身后的阿灰示意。
阿灰立刻从人群后挤出,手中捧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大盆,旁边还放着两只一模一样的陶坛。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谢云亭亲自揭开封泥。
他将左手的陶坛高高举起,倾斜坛口,一股清澈见底的水流注入盆中:“这是取自电厂上游一里的活水。”
随即,他拿起右手的陶坛:“这是昨夜子时,于这排水口下游所取的水。”
话音未落,一股浑浊的灰黑色水流猛地冲入盆中!
清澈的盆水,瞬间被染成一片令人作呕的灰黑。
一股刺鼻的铁腥味混合着油污的气息,弥漫开来,围观者纷纷掩鼻后退。
“就是这个水!就是这个味!”人群外围,一个被老根叔带来的老农再也忍不住,指着那盆浊水,声音颤抖地嘶喊,“就是这水,浇死了我家半亩的禾苗啊!”
程鹤年的脸色,在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胡说!”他厉声呵斥,却掩不住语调中的慌乱,“偶尔……偶尔机器检修,有些杂质罢了!纯属偶然!”
谢云亭不与他争辩,只是将目光转向人群中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
“小辫子,”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你莫怕,只管告诉大家,你每晚看守的那个闸门,通常是什么时辰开启?”
那孩子怯生生地举起手,看着谢云亭鼓励的眼神,鼓起勇气大声道:“回……回东家!通常是……是街上打更的梆子敲过两遍,厂里的机器都停了,黄工头才让我开闸……”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角落里,一直低头不语的黄工头。
黄工头依旧沉默,但袖中的手指,却几不可查地攥紧了。
一旁的陈墨生,手中的笔在速记本上疾书如飞,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程鹤年脸色煞白,汗珠从额角滚落。
谢云亭终于再次开口,目光直视金履安,声音却传遍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金会长,诸位乡亲。若此水真如程总所言,清白无害,何惧在光天化日之下排放?若非要等到夜深人静,又是为了避谁的耳目?”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墙上那八个大字,最终落在程鹤年惨白的脸上。
“程总常言,电厂要为黟县带来‘光明’。晚生只想请教,这光明,究竟是照在了百姓的田间地头,还是只照在了某些人的脸上,却把阴影留在了水底,留在了百姓的心里?”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人群哗然!
金履安的脸已是铁青一片。
他狠狠瞪了程鹤年一眼,一言不发,猛地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商会众人见状,也纷纷跟上,看也不看呆若木鸡的程鹤年。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几个黑影在程记电厂的西侧围墙下忙碌了一夜。
天亮之前,那个曾向溪流中偷排了无数吨污水的暗管,被水泥和砖石,从内部悄悄封死了。
然而,被堵住的,仅仅是那个有形的排污口。
一场无形的风暴,已在黟县上空悄然汇聚,只待第一缕晨光,便将席卷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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