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烂根的不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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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油墨的香气混杂着一丝决绝的锋芒,随着第一缕晨光洒遍黟县的大街小巷。《皖南民报》的头版,以触目惊心的黑体大字刊印出陈墨生的长文——《光明背后的阴影》。
文章并未用激烈的词句,而是以一种近乎白描的冷静笔触,将考察当日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从程鹤年意气风发的“环保宣言”,到谢云亭当众倒入的那盆浊水;从农妇捧着枯黄稻穗的泪眼,到那个在墙角瑟瑟发抖、却鼓起勇气说出真相的童工小辫子。
每一个细节都被精准地记录下来,最后,文章以一个沉重的问句收尾:“我们点亮了电灯,却可能因此熄灭赖以生存的活路,这究竟算哪门子的进步?”
这篇文章仿佛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还没拍下,识字的茶客便已自发地大声诵读起来,满座哗然。
饭铺的伙计找来浆糊,将报纸的节选贴在最显眼的墙壁上,食客们围着那片纸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当念到“浇了那‘福水’,根都烂成黑泥”时,满堂都是压抑的叹息与倒抽冷气的声音。
烂掉的,又何止是禾苗的根。
街角,平日里说《三国》说得口沫横飞的盲眼说书人“老油灯”,今日却破天荒地收起了他的旧话本。
他怀抱三弦,竹板一敲,苍凉沙哑的嗓音便穿透了市井的喧嚣,唱起了一段新编的《电厂记》:
“电灯亮,汽笛响,渠水黑得像阎王汤;程老板,写大字,谢东家,挖泥浆;你说他是新贵,我说他是祸殃!”
曲调悲怆,字字泣血。
几个围听的妇人,想起自家田里的光景,竟当场掩面而泣。
很快,两个巡警闻讯赶来,厉声呵斥,要砸了他的场子。
老油灯却浑然不惧,他停下弹拨,将那双无神的眼睛朝向巡警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官爷,我眼瞎,心可不瞎!”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竹板敲得愈发震天响,那几句新词,反而唱得更加高亢激昂。
不出三日,“电灯照亮脸,毒水烂掉根”的歌谣,已成了全县妇孺皆知的谶语。
程鹤年府邸内,名贵的钧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面色铁青,如同那被污染的河水。
“疯了!都疯了!”他咆哮着,下达了最严厉的命令。
半个时辰后,《皖南民报》的报社被一群打手砸得稀烂,印刷机上浇满了桐油,主笔陈墨生则被以“造谣惑众,扰乱治安”的罪名,直接投入了县大牢。
一时间,风声鹤唳。
所有人都以为,谢云亭会想办法营救陈墨生,哪怕是花钱疏通。
然而,云记茶号却是一片沉寂,谢云亭本人更是闭门不出。
就在程鹤年以为自己扼住了风暴的咽喉时,一股更汹涌的暗流,却以一种他无法防备的方式,席卷了整个县城。
一群半大的孩子,由小芽领着,忽然出现在街头巷尾。
他们不叫卖,也不喧哗,只是默默地向过往的妇人、学生分发着一种奇特的传单。
那是一张粗纸,上面用木刻版印着两幅对比鲜明的图画:左边,是绿油油的山泉田,稻穗饱满低垂;右边,是枯黄龟裂的渠水田,禾苗稀疏萎靡。
图画底下,只有一行醒目的大字:“你家吃的大米,喝的是什么水?”
这直白而扎心的问题,比任何檄文都更有力量。
妇人们交头接耳,将传单揣进菜篮,带回了家家户户的饭桌上。
女校的学生们更是义愤填膺,她们将图画剪下,贴在学堂的布告栏,甚至贴到了县政府对面的墙上。
舆论的火种,被谢云亭用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播撒到了每一个家庭的内部。
是夜,一个黑影趁着月色,鬼魅般潜入了电厂的办公楼。
黄工头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撬开了档案室的门锁。
他没有去碰那些光鲜的业绩报告,而是直奔角落里一个积满灰尘的铁皮柜。
那里,存放着最原始的排水日志和煤渣采购单。
他颤抖着手,将几份关键的记录抽出,那上面清晰地记载着,为了降低成本,电厂购入了一批劣质高硫煤,以及每日子时之后,排水量远超安全标准的指令。
他将这些纸张小心翼翼地藏入一个准备送修的电机木箱夹层里,天亮后,托一个信得过的车夫,将“坏掉的电机”送往了城南的云记货仓。
证据确凿!
谢云亭拿到日志的那一刻,眼中寒芒迸射。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找人将材料复印了整整十份。
一份加急寄往省城的水利厅,一份通过秘密渠道送达军政公署的一位旧识手中,其余的,则分发给老根叔等几个村的渠长。
他只交代了一句话:“诸位叔伯,东西收好。若我谢云亭出了事,你们接着传,接着告!”
金履安会长再也坐不住了。
商会的电话快被打爆了,人心惶惶,连带着整个黟县的商业信誉都受到了质疑。
他派人将谢云亭“请”到了商会,一见面便拍着桌子厉声质问:“谢云亭!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毁了全镇这点来之不易的前途吗?”
谢云亭立在堂中,身形笔挺,脸上不见丝毫慌乱。
他平静地迎着金履安的怒火,反问:“金会长,我只想问一句,若您家那几百亩祖田,也被这毒水日夜泡着,您还觉得这是前途吗?”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缓缓展开。
那上面,是龙脊坞下游五个村庄联名按下的血指印,密密麻麻的红印,如同一片泣血的枫林。
金履安的目光落在那些指印上,脸上的怒气一点点消散,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颓然坐下,挥了挥手:“上报可以,但此事……不得提商会一个字。”
“为民请命,何须挂他人之名。”谢云亭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三日后,一个穿着体面、操着外地口音的商人住进了县里最好的客栈。
没人知道,他就是省水利厅派来微服查访的专员。
次日,在谢云亭的暗中安排下,老根叔扮作一个寻常的向导,领着这位“客商”一路沿溪而下,直赴受灾最严重的一片稻田。
老根叔二话不说,抡起锄头便往田里挖。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锄头竟被坚硬的泥土弹起。
他用尽全力,才刨开一角,露出的景象让那专员倒吸一口凉气——稻禾的根须早已腐烂成一团黑絮,底下的泥土则板结如石,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恶臭。
专员默默取样,用油布包好,临走时,他压低声音问老根叔:“老乡,是谁……最早发现这些异常的?”
老根叔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布满皱纹的手,指向远处山岗。
那专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青灰色的晨雾中,谢云亭独自一人,静静地伫立在山巅之上,衣袂随风微动,身影如同一株扎根在悬崖上的孤松。
当晚,一个消息在县城不胫而走:省政府即将派遣专家组,前来黟县进行水质复查。
程鹤年府邸里,一片死寂。
他坐在太师椅上,双眼布满血丝,盯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要掀桌子,我就连房子一起给他掀了!”
而此时的云记茶号,灯火通明。
谢云亭摊开一张黟县地图,手指最终落在了城南的历口古镇。
那里,有一座谢氏宗族的总祠堂,祠堂前,是一片足以容纳千人的巨大石坪。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的场景。
“阿灰,”他沉声唤道,“去传话给老根叔和各村渠长,让他们明日一早,把家里烂得最狠的禾苗,病得最重的泥土,都带上。我们去历口祠堂,搭台。”
阿灰一愣:“东家,搭什么台?”
谢云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一字一顿地说道:“搭一个公验台。省里的专家要看,我就让全县的百姓,都来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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