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火漆封不住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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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灰领命而去,一夜之间,整个历口古镇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拧紧了发条。

  天还未亮,通往谢氏总祠堂的石板路上便已是人头攒动。

  人们或挑着担,或挎着篮,担子里、篮中盛着的,不是货物,而是他们赖以为生的田土——那些板结如石,泛着油污,散发着腐臭的泥块。

  祠堂前那片巨大的石坪,此刻俨然成了一座审判台。

  正中央,八口硕大的青釉陶盆一字排开,在清冷的晨光下泛着幽光。

  前七口盆里,已由各村渠长亲手填上了从自家田里挖来的“病土”,每一盆都代表着龙脊坞下游的一个村庄。

  唯有第八口盆,盛着从龙脊坞源头取来的山泉净土,土质疏松,色泽纯正,与旁边那七盆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省里派来的专家组抵达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为首的专员姓李,是个严谨的中年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沉默而坚毅的脸庞,最终落在了负手立于陶盆前的谢云亭身上。

  没有多余的寒暄,谢云亭对着李专员和围拢过来的上千百姓,只做了一个手势。

  “请!”

  阿灰和几个云记的伙计立刻抬来几桶清冽的山泉水。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们用同样的木瓢,为每一口陶盆均匀地浇上清水。

  奇迹,或者说,惨剧,在瞬间发生。

  第八盆净土,水流下去,清澈依旧,缓缓渗入,滋润着每一寸土壤。

  而前七盆,清水触及泥土的刹那,仿佛滴入了烧红的油锅!

  一股股浑浊不堪的黑黄色污水猛地翻涌上来,带着油腻的泡沫和刺鼻的酸腐气,将整个陶盆染成了墨汁般的颜色。

  那水流根本无法渗透,只是在板结的泥块上打着旋,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全场,随即,人群中爆发出抑制不住的惊呼与哗然。

  谢云亭洪亮的声音穿透了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诸位乡亲,李专员,这,不是我谢某人说的,是地自己吐出来的!我们的地,喝不下这‘福水’,它在喊疼!”

  “地在喊疼!”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地在喊疼!”“地在喊疼!”

  上千人的声音汇聚成一道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震得祠堂檐角的铜铃嗡嗡作响,震得那些污浊的盆中水泛起层层涟漪。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程鹤年带着十几个手持短棍的保镖,面色铁青地排开人群,闯了进来。

  他指着谢云亭的鼻子怒斥:“你用这些江湖骗术蛊惑民心,意图毁我黟县百年基业,该当何罪!”

  谢云亭看都未看他,只是转向李专员,平静地说:“李专员,程老板说我这是骗术。那么,就请专家组用科学的法子,验一验这骗术的真假。”他使了个眼色,阿灰立刻呈上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面是昨夜从电厂排水口秘密取得的水样。

  程鹤年的瞳孔骤然一缩。

  李专员接过水样,示意身后一名戴着眼镜的年轻化验师上前。

  化验师打开手提箱,取出试管和一小瓶蓝色的试剂。

  他熟练地吸取水样,滴入试管,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蓝色试剂缓缓滴入。

  一滴,两滴……

  众目睽睽之下,试管中的液体仿佛被恶魔之血污染,瞬间由澄清转为深沉的墨黑,一种不祥的死寂感在空气中蔓延。

  “我的天!”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叫。

  化验师举着试管,对着光亮看了看,又用精密仪器测了一下,才面色凝重地向李专员报告:“组长,初步检测,样本pH值低至4.2,呈强酸性。硫化物、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其中硫化物含量,超过安全标准十二倍以上。这种水长期灌溉,足以在半年内造成土壤不可逆的永久性板结。”

  程鹤年脸色煞白,汗珠从额角滚落。

  他强自镇定,厉声道:“这……这是临时故障!昨夜设备出了点小问题,我们已经连夜整改了!”

  “是吗?”谢云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没有反驳,只是转身向人群中招了招手,“小辫子,过来。”

  那个叫小辫子的童工,怯生生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他看到程鹤年凶狠的目光,吓得缩了缩脖子,但当他看到谢云亭鼓励的眼神时,又挺起了小小的胸膛。

  谢云亭温和地问:“小辫子,告诉大家,你每天都记了些什么?”

  孩童稚嫩却清晰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石坪上,宛如最精准的钟摆声:“程老板的厂子,每晚子时一到,三号排水口就开闸,那水又黑又臭,比白天多三倍。黄工头让我每天记下时辰,从上个月初三到昨天,一共三十七天,一天不落。初三是子时一刻到卯时正,初四是……”

  他一口气背诵了七八天的排污记录,精确到时辰,没有一丝错漏。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孩子清脆的童音,像一把把尖刀,精准地刺入程鹤年“临时故障”的谎言。

  程鹤年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最后变得和那盆中污水一样黑。

  就在这时,一个拄着竹杖的盲眼老人分开人群,缓缓走了过来。

  正是说书人“老油灯”。

  他怀里抱着一把斑驳的三弦,却并未弹唱。

  “我不懂什么屁……屁艾吃,”他口齿犀利,毫不客气,“我眼瞎,鼻子可不瞎。我闻得出味儿。”

  他让人拿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从受灾村里收来的新米;另一样,是云记的“龙脊焙”茶叶。

  他先抓起一把米,凑到鼻下,深深一嗅,随即猛烈地咳呛起来,仿佛闻到了剧毒之物:“不对!这米里有股焦油的臭味!这米吃进肚里,是要坏肝烂肠的!”

  说罢,他将米嫌恶地丢开,又颤抖着手,捧起那包茶叶。

  他将脸埋入茶叶中,贪婪地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露出了舒展陶醉的神情:“啊……这才是味道!山魂水魄,草木清芬!这才是人能吃进嘴里的东西!”

  一褒一贬,一臭一香,比任何科学数据都更直观,更震撼人心。

  李专员当即下令:“把这米样封存,带回省城化验!”

  “够了!”程鹤年彻底疯狂,他面目狰狞地嘶吼,“谢云亭,这是你逼我的!”他转身对身后的保镖吼道:“通知电厂,立刻给我全线断电!我倒要看看,没有电,你们这帮泥腿子怎么活!”

  当晚,整个黟县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黑暗。

  商铺关门,工厂停摆,连县政府的办公楼都一片死寂。

  程鹤年以为,这足以让所有反对他的人屈服。

  然而,在县城东南角的历口村,却亮起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不是电灯。

  石聋伯,那位技艺非凡的凿井匠,此刻正指挥着几个壮劳力,合力摇动着一座锈迹斑斑的百年手摇发电机。

  那是谢家祠堂里压箱底的老古董,此刻却发出了沉稳而有力的轰鸣。

  微弱的电流点亮了几盏茶油灯,昏黄的光晕下,茶农们没有停歇,依旧在细心地为茶苗培土、浇水,光影在他们专注的脸上跳跃,构成一幅坚韧不拔的动人画卷。

  祠堂前,谢云亭亲自点燃了一堆熊熊的松柴。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火漆“茶引”,那是云记信誉的象征。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它投入了烈火之中。

  火漆遇热融化,那独特的兰花香混合着松木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飘向黑暗笼罩的县城。

  “他们能断电,”谢云亭望着那跳动的火焰,声音沉静而有力,“断不了这茶香。这味,是祁红茶马古道上,三百万茶农用脚一步步走出来的,是刻在骨子里的,谁也断不掉。”

  三日后,省水利厅的加急通报抵达黟县。

  白纸黑字,措辞严厉:责令城南电厂立即停产整改,全额赔偿龙脊坞下游五村所有经济损失,并无限期暂停“新茗工业区”项目的审批。

  金履安会长拿着通报,私下找到程鹤年,劝他暂避锋芒,妥协了事。

  程鹤年却一把将通报拍在桌上,双目赤红:“我建的是黟县的未来!他谢云亭守的是发霉的过去!我没错!”

  他转身,将心腹叫到密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不是宝贝他的井水吗?找几个干净利落的人,把龙脊坞那口总水源井给我投了毒!就说他谢云亭贼喊捉贼,栽赃嫁祸!”

  是夜,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鬼魅般潜到龙脊坞的水井旁。

  井边万籁俱寂,只有虫鸣。

  黑影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撬开厚重的井盖。

  就在他准备将毒粉倒入井中的一刹那,他脚边极细微的草丛里,传来一声清脆至极的铜铃轻响。

  “叮铃——”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催命符。

  黑影心中大骇,刚要转身,黑暗中数条黑影已如饿虎扑食般猛扑上来!

  为首的正是老根叔,他身后几个壮汉瞬间将投毒者死死按在地上。

  这井边,早已被石聋伯布下了“听地网”,用细密的丝线连接着深埋地下的铜铃,三步之内,任何细微的脚步震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们从投毒者身上,搜出了一张字条,上面是程鹤年亲笔所书的八个字:“事成之后,黄金十两。”

  人赃并获。

  谢云亭闻讯赶来,他没有看那个瑟瑟发抖的投毒者,只是静静地望着深不见底的井水,水面倒映着破碎的星河。

  他俯身,掬起一捧清冽的井水,凑到鼻尖,那股熟悉的、带着山石气息的甘甜味道沁人心脾。

  他轻声说道:“他们以为,用火漆就能封住茶叶的品质,用权势就能封住民众的嘴。却不知,这世上真正的封印,是人心记得住的味道。”

  井边湿润的泥土里,一株刚刚冒头的野生茶苗,正迎着夜露,悄然舒展着它最嫩绿的尖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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