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当嫁不是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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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雾似纱,薄薄地笼罩着龙脊坞的井台。

  谢云亭立在井边,一夜未眠,眼底布满了血丝。

  那株新生的野茶苗,尖芽上的露珠折射着熹微的天光,生机盎然,却映不进他沉如寒铁的眼眸。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信纸,纸角已被指尖的冷汗浸得微微发皱。

  这是丫鬟小翠冒着被苏家宗族发现的风险,连夜从县城里送出来的密信。

  信上的字迹潦草而惊惶,却字字如锥,扎进他的心里——苏家宗族已然知晓苏晚晴抵押嫁妆一事。

  那位在族中最重规矩的七叔公勃然大怒,在祠堂里拍碎了一只茶盏,怒斥苏晚晴将先人遗物“以妇人脂粉换取商贾铜臭”,丢尽了书香门第的脸面,扬言今日便要亲自带人上门,从她腕上夺回那只祖传的翡翠镯子。

  谢云亭的目光穿过晨雾,望向不远处茶棚里临时支起的木板床。

  苏晚晴还在熟睡,连日来的惊吓与操劳让她清减了许多,原本莹润的面颊此刻苍白得如同一张薄纸。

  她的手腕搭在被子外,素白,空荡,那抹熟悉的温润碧色已然不见。

  昨夜,就在这井边,她亲手解下了那只镯子。

  灯火下,她的眼圈是红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他心头发紧。

  她将冰凉的镯子塞进他掌心,只说了一句:“云亭,这是死物,人是活的。只是……若当真失了赎期,往后,就莫再提归期了。”

  不提归期。

  这四个字,比任何哭闹都更像一把刀,割断了她与娘家最后那点念想,也割在了谢云亭的心上。

  他知道,这一押,押上的不只是一笔救急的钱,更是苏晚晴身为苏家女儿的身份和尊严,是她与那个回不去的家的最后一点牵连。

  天光渐亮,苏晚晴悠悠转醒。

  她一眼便看到了丈夫僵直的背影,看到了他握得发白的指节。

  她没有问,只是披上外衣,缓缓走到他身边,将一件带着体温的薄衫披在他肩上,轻声道:“信收到了?”

  谢云亭身子一震,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厉害:“晚晴,我对不住你。”

  苏晚晴却摇了摇头,她的手轻轻覆上他紧攥的拳头,一点点将他的手指掰开,取出那张已不成样子的信纸,随手丢进了身旁的灶膛里,火苗一舔,瞬间化为灰烬。

  “我娘留下的东西,原就是想用在有用处的地方。”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云亭,他们要的只是那只镯子,是苏家的脸面。可我给你的,不止是那个。”

  她转身回到屋里,不多时,竟与闻声赶来的柳三嫂合力抬出了一只半人高的紫檀木箱笼。

  箱子样式古朴,雕着细密的缠枝莲纹,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贵重物件。

  “这是……”谢云亭愕然。

  苏晚晴没有说话,只是取下钥匙,打开了箱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没有绫罗绸缎。

  箱中静静躺着的,竟是十余件朴素到近乎简陋的手工制茶器具。

  三副大小不一的竹筛,筛网细密,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发亮;五只小巧的白釉陶罐,用来封存茶样;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青布围裙,几根用来压实茶饼的枣木压条。

  每一件器物不起眼的角落,都用烙铁烫着三个小小的篆字——清心社。

  一旁的柳三嫂看着这些东西,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用袖子揩着眼角,声音哽咽:“姑爷,你莫怪小姐。这些……都是当年老夫人还在时,小姐亲手做的。那时候她在女学办‘清心社’,教那些家贫的女学生读书识字,还教她们制茶的手艺。小姐常说,‘女子持筛,亦可立身’。她说,这才是苏家女儿真正的嫁妆,是能让人站直了腰杆子的东西。”

  谢云亭怔怔地看着箱中的一切,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他娶的是一位不识人间疾苦的书香闺秀,却不知,她的风骨,早已融进了这一箱一箧的烟火气里。

  当日下午,谢云亭亲自赶着一辆骡车,载着那只紫檀箱笼,径直去了县城里最大的当铺——恒裕昌。

  “恒裕昌”的孙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对三角眼,总带着几分审视的精明。

  他看到这只做工精美的紫檀箱,以为是哪家落魄大户要典当传家宝,脸上露出了惯常的市侩笑容。

  可当箱盖掀开,看清里面那些“不值钱”的竹木瓦罐时,他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谢老板,你这是……消遣我?”

  谢云亭神色平静,他抚摸着箱中那副磨得光滑的竹筛,沉声道:“孙掌柜,我今日来,非典金银,乃赎民命。箱中之物,是我妻子的心爱之物,也是她当年兴学助人之器。若有人问起,烦请掌柜的对外说一句,苏氏变卖妆奁,非为生计,乃捐产兴学。”

  孙掌柜愣住了,他那双精明的三角眼,第一次收起了审视,换上了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

  他盯着箱里的制茶器具看了许久,又抬头看看谢云亭布满血丝的双眼,半晌,竟长长叹了口气。

  “世人只道我们当铺是吃人的地方,今日我孙某倒开了眼,亲见有人把自己的心肝当出来救人。”他一摆手,对伙计道,“开票!按最高活当算!”说罢,他压低声音,对谢云亭私语道:“谢老板,三个月,我等你来赎。这箱子,我给你收在最里头的库房,谁也动不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不胫而走。

  程鹤年的府邸里,他听着手下的汇报,发出一阵快意的冷笑:“好啊,好一个谢云亭!连自己老婆压箱底的东西都当了,还跟我装什么清高!去,把风声给我放出去,就说他山穷水尽,靠变卖女人嫁妆苟延残喘!”

  很快,县城里一家古董行的橱窗里,竟公然挂出了一面残缺的紫檀雕花屏风,标牌上用触目惊心的墨字写着:“黟县落魄名媛变卖节烈遗物”。

  明眼人都知道,那屏风的材质纹路,与苏家老宅里的是一套。

  一时间,茶馆酒肆里议论纷纷,风言风语如刀子般刮向云记。

  有讥讽谢云亭是“软饭硬吃”的,有嘲笑苏晚晴“明珠暗投”的。

  然而,在一家嘈杂的酒馆里,一个刚从乡下卖完柴回来的老农听了这些浑话,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响:“放你娘的屁!人家谢老板为了咱们几千户人家的田地跟程家拼命,人家婆娘拿出自己的命根子撑着爷们儿!你们这帮嚼舌根的,倒有脸拿话戳人家心窝子?良心被狗吃了!”

  一席话,骂得满堂皆静。

  当晚,暴雨倾盆。

  苏晚晴的闺中密友阿绣冒着大雨,提着食盒,送来了几包安胎药。

  她看着面色愈发苍白的苏晚晴,心疼得直掉泪:“晚晴,听我一句劝,先回娘家避些日子吧。你这样熬着,身子怎么受得住?”

  苏晚晴却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她望着窗外如注的雨幕,轻声说:“他一个人在前面扛着千斤的担子,我能躲到哪里去?我若是走了,他心里那口顶着的气,就断了。”

  话音未落,她忽然秀眉紧蹙,腹中传来一阵剧痛。

  医者连夜被请来,诊脉后神色凝重,警告说:“夫人这是忧思过度,动了胎气,胎元不稳。这百日之内,万万不可再劳心费神,务必静养!”

  可到了黎明时分,腹痛稍缓,她却不顾众人劝阻,挣扎着起身,伏在案边。

  她要过纸笔,蘸着墨,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份《历口女子制茶技艺班章程》。

  在章程的末尾,她用尽力气,添上了一句清丽而坚决的小字:“手能焙茶,心便不苦。”

  第二天清晨,一身风尘仆仆的谢云亭从外头筹措款项回来,一进门便听闻妻子昨夜险情,他疯了似的冲进卧房,握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惨白的脸和额上未干的冷汗,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久久无言。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竟是恒裕昌的孙掌柜亲自押着一辆大车,冒雨而来。

  他一见谢云亭,便满脸怒容,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原来,程鹤年得知那箱笼的典当文书在孙掌柜手里,竟暗中派人,想用三倍的价钱将当票买断,意图将那箱笼彻底没收,公开展览,以羞辱谢苏两家。

  孙掌柜恪守承诺,严词拒绝。

  谁知程鹤年恼羞成怒,竟在昨夜唆使城里的地痞流氓,打着“催债”的名义,砸了恒裕昌的铺面!

  “谢老板!”孙掌柜当着所有云记伙计和闻讯而来的乡邻的面,从怀里掏出那本厚厚的账册,高高举起,“程鹤年以为用钱、用拳头就能让我孙某人低头!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这笔押款,恒裕昌分文不取!此押不为银,为的是义!从今往后,谁敢动这只箱子一根毫毛,就是跟我孙某人过不去,就是跟我们全黟县有良心的百姓为敌!”

  激愤之言,在雨中回荡。

  谢云亭猛然抬起头,他看着暴雨中义愤填膺的孙掌柜,看着那些被砸坏的门板和伙计脸上的伤痕,眼中密布的血丝仿佛被点燃,瞬间变得赤红。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原来……他们想烧的,不只是我们脚下的路。”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辆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深沉的骡车上,车上,那只紫檀箱笼被油布紧紧包裹着,静默无声。

  “他们真正想烧的,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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