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战后余殇

　　胜利的欢呼，如同潮水般涌起，又如同潮水般退去。当最后一名狼牙军士卒停止追击，拄着兵器在战场上茫然四顾时，一种远比厮杀时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气氛，开始笼罩这片土地。

　　断刃崖，这座曾经的天险，如今已彻底沦为一片巨大的、露天的坟场。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作呕。浓烈的血腥气是主调，混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硝烟的刺鼻、粪便的腥臊，以及一种……生命彻底消亡后，尸体开始缓慢腐败所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这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吸入肺里，带着铁锈般的冰凉。

　　目光所及，尽是狼藉。原本陡峭的崖壁布满了裂痕和巨大的坑洞，像是被天神用巨锤疯狂捶打过。焦黑的土地上，尸骸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每一寸空间。破碎的盾牌、折断的兵刃、撕裂的旗帜，散落得到处都是，浸泡在已然凝固发黑的血泊之中。许多尸体纠缠在一起，保持着生前最后搏杀的姿态，怒目圆睁，写满了不甘与狰狞。一些地方，血水汇聚成了小小的、暗红色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死寂而诡异。

　　清理战场的工作，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中展开。还能行动的狼牙军士卒，以及大量被动员起来的后勤民夫，默默地穿行在尸山血海之间。他们需要首先辨认、搬运己方同袍的遗体。

　　“这边！快来几个人！是王老三……他，他肚子被划开了……”

　　“李狗蛋！你小子说话啊！醒醒！”有士兵抱着一名尚有微弱气息的重伤员，嘶哑地呼唤着军医。

　　“轻点……他腿断了……”

　　压抑的哭泣声、伤兵痛苦的呻吟、民夫们搬运尸体时沉重的喘息，取代了震天的喊杀。每一次翻动尸体，都可能带起一蓬蠕动的蛆虫，或是露出下面更加惨不忍睹的景象。

　　临时搭建的军医所，早已人满为患，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血腥味在这里浓烈到极致。为数不多的军医和所有懂得包扎的妇人（包括冯源）忙得脚不沾地，她们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血迹，眼神疲惫而悲伤。草药、热水、干净的布条永远不够用。截肢的锯子声、伤者无法忍受痛苦的惨嚎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被抬进来，也不断有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沉默地抬出去。

　　杨帆在周丕和两名近卫的搀扶下，缓慢地行走在这片他用命搏杀出来的战场上。他体内的伤势不轻，每走一步，胸口都传来阵阵刺痛，但他坚持要亲自巡视。

　　张玄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初步统计的竹简，声音低沉而沙哑地汇报着，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扎在杨帆的心上。

　　“主公……初步清点，我军……阵亡将士，三千七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逾一千五百……轻伤者，几乎人人带伤……”张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陷阵营……原有八百精锐，现存……不足三百，且人人带伤，周将军、龙将军皆伤势不轻。狼牙近卫，折损过半……霍将军的骑兵，因追击扩大战果，亦有百余伤亡……”

　　杨帆默默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被整齐排列、盖上白布的己方士卒遗体。那一张张曾经鲜活、充满朝气的面孔，如今变得冰冷、僵硬、沾满血污。他们中有跟随他从流民中杀出来的老兄弟，有在狼牙堡建立后满怀希望加入的新兵，有憨厚如周丕般的猛将，也有沉默如光羽般的精锐……

　　他知道胜利的代价会很大，但当这代价以如此具体、如此残酷的数字和景象呈现在眼前时，那种沉重感，几乎要将他压垮。这不仅仅是数字，这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是数千个破碎的家庭。

　　他走到一堆刚刚收敛起来的、属于黑云寨降卒身份的遗体前。这些人，不久前才被他收编，或许还未来得及完全归心，但在此战中，他们同样用生命践行了“狼牙”的誓言。

　　“所有阵亡将士，无论出身，一视同仁。”杨帆的声音沙哑而坚定，“厚葬于英烈陵园，抚恤金……再加三成。他们的家人，狼牙堡养其老，育其幼。”

　　“是。”张玄沉重地应下。

　　他又来到军医所，看着冯源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为一个腹部重伤的年轻士兵清洗伤口、包扎。那士兵痛得浑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着不发出太大声音。冯源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而温柔，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看到杨帆，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悲痛，却对他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安慰似的笑容。

　　杨帆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别过头，不忍再看。

　　巡视结束，杨帆独自一人，登上了残破的断刃崖最高处。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染上一层凄艳的红色。寒风掠过，带着刺骨的凉意和浓重的死亡气息。

　　下方，清理工作仍在继续，如同忙碌的蚁群，在巨大的伤口上缓慢移动。

　　胜利了吗？

　　是的，他们守住了家园，击退了强敌，狼牙堡的威名必将传遍四方。

　　但杨帆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争霸天下，拯救黎民？这口号喊起来容易。可这通往王座的每一步，都是由无数忠诚将士的尸骨铺就，浸透了他们的鲜血。今日是三千七百，明日又会是多少？

　　他想起自己穿越之初，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后来，是为了守护身边的人，守护这一方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可随着势力扩张，敌人越来越强，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惨重。

　　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要么踩着敌人的尸骨登上巅峰，要么就成为别人脚下的垫脚石。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代价，他记住了。每一个逝去的生命，都将成为他前行路上，不敢或忘的警钟。

　　“主公，”张玄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轻声道，“此战虽惨，但我狼牙脊梁未断，核心犹存。缴获敌军兵甲、物资颇丰，稍加休整，必能更胜往昔。而且，经此一役，周边势力再不敢小觑我等，民心归附，亦将更甚。”

　　杨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迷茫与沉重渐渐被一种更加坚毅的光芒所取代。

　　“是啊……脊梁未断。”他望着远方狼牙堡的方向，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传令下去，全军戴孝三日，祭奠英灵。随后，进入全面休整。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舔舐伤口，恢复元气。”

　　“这乱世，不会给我们太多悲伤的时间。”

　　他转身，走下高台，背影在血色残阳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

　　胜利的余殇，需要时间来抚平。而活下去，并且带领更多人更好地活下去，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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