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百音树生闻民语，玉蜕青莲照归途

　　晨光里的市门像被捅开的蜂窝，挑水的柱子那声喊刚落，卖菜的张婶菜筐一歪，两棵青笋骨碌碌滚到石板缝里；扛米袋的刘二麻子手一松，麻袋“噗”砸在脚边，白米漏出个小沙丘。

　　二十几个早起摆摊的村民全挤到市中央，脖子伸得像被拎着的鹅。

　　“哪呢哪呢？”张婶踮脚扒拉前边人的后背，粗布围裙蹭了一身灰。

　　“在这儿！”柱子举着扁担往地上戳，竹梢颤巍巍点着两丈见方的青石板。

　　众人顺着看过去，只见原本光秃秃的石板缝里，不知何时钻出株半人高的树。

　　树干裹着层银白的薄茧，叶片圆得像铜钱，边缘泛着蜜色金纹，最奇的是每片叶子都在微微颤动，风一吹便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极了市集里人多时候的低语——卖糖人的吆喝混着孩童的笑，婆娘们讨价还价的软语，凑成团儿往人耳朵里钻。

　　“这是啥树？”刘二麻子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刚要碰叶片，突然被只小手拍开。

　　“别碰！”扎着羊角辫的小满扒开人群挤进来，膝盖上还沾着昨晚守夜的草屑。

　　他蹲在树前，苍白的小脸贴住最近的叶片，原本混沌的眼睛突然亮得像星子。

　　这孩子是村里出了名的聋儿，平时连鞭炮响都听不见，此刻却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石板上。

　　归荷提着灯笼挤到近前，灯纸被晨风吹得哗啦响：“小满？你听见什么了？”

　　小满仰头，嘴角抽了抽，喉咙里发出含混的音节。

　　可下一刻，他突然直起腰，用带哭腔的童声清晰地喊：“他们在唱！唱‘苏娘子，福泽长’！”

　　人群霎时静了。

　　苏惜棠正往市口走，怀里还揣着昨晚归荷送来的灯盏。

　　听见这声喊，她脚步顿住，掌心的翡翠玉佩突然发烫。

　　那热度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像有团火在灵田深处烧起来。

　　她攥紧玉佩冲进后院柴房——这里是她进出空间的老地方，关凌飞特意用草席遮了个暗门。

　　门帘刚掀开，她便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倒抽冷气。

　　原本浮在灵泉上的玉佩此刻悬在半空，外层那层灰扑扑的晶茧正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温润的青玉本体，在晨光里泛着羊脂般的光。

　　灵泉中央的青莲竟又开了一朵！

　　第五片花瓣正缓缓舒展，嫩黄的莲心突然射出一道光柱，“轰”地穿透空间穹顶，直往市尘区扎去。

　　苏惜棠只觉脚下一震，再看灵田边缘——原本十亩的田埂像被无形的手扯着往外扩，青黑色的沃土翻涌着，眨眼间就多出三十亩。

　　田边那丛淡金草疯了似的往上蹿，草叶间的绿芽已长成半人高的植株，叶片上还凝着露珠，在光柱里闪着细碎的光。

　　“这是……空间第五次进化？”她摸着发烫的玉佩，想起前几次进化时的征兆——第一次是救下关小妹时，空间开了灵泉；第二次是带着村民熬过春荒，田埂能存活物；第三次治好了疫病，空间能加速药材生长；第四次帮程七娘端了粮帮窝点，青莲开第四朵……

　　“原来要万民信仰？”她望着光柱穿透的方向，突然想起昨夜市集中那些攥着粮票冲她笑的百姓，想起陈砚舟哭着交来的血账，想起归荷捞起的带血灯盏。

　　原来那些期待的眼神、信任的话语，都化成了空间里的灵雾，滋养着这方小世界。

　　灵田深处传来“咔”的轻响。

　　苏惜棠转身，看见田埂边的识心草正抖着叶片。

　　这草是她从医书里学的，能感应人心善恶，此刻竟自行分裂出七片新叶，每片叶尖都泛着幽光，分别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还有三片……她数了数，正好是昨夜归荷说的“九碑祭牲”剩下的五个碑位中的三个？

　　“难道……”她指尖轻触草叶，识心草突然射出七道细光，在半空凝成模糊的人影。

　　最清晰的那个，是个抱着娃娃的妇人，正朝她笑。

　　“苏娘子！苏娘子！”

　　院外传来小桃的尖叫。

　　苏惜棠赶紧收了空间，掀开门帘正撞上进屋的小桃。

　　这丫头怀里抱着算盘，发辫都跑散了，脸蛋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市中央长了棵会说话的树！小满说那树在喊你的名字！”

　　两人刚跑到市口，就见关凌飞牵着猎犬从东边过来。

　　他猎装前襟沾着草籽，眉头却松松的，见着苏惜棠便露出笑：“今早巡查边界，发现昨晚倒戈的商丁自发组了护市队。”他抬下巴指了指街角，十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正举着木棍巡逻，见着挑担的老人还帮忙扶了把。

　　“为啥？”苏惜棠顺着看过去，正见其中个络腮胡汉子蹲下，帮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系歪了的鞋带。

　　“我问了。”关凌飞摸了摸猎犬的耳朵，“有个瘦高个说，他闺女昨天拿破布换了双新鞋，夜里抱着鞋睡觉都笑醒了。”他声音低下来，“从前他们打人是为了赵老爷的赏钱，现在守市……是因为他们也成了这市的主儿。”

　　“秩序不在律令，而在人心所向。”程七娘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手里捏着半卷竹纸，墨汁还没干透，“我刚起草了《市律三章》——货真者昌，价实者荣，工分等值者久。”她把竹纸递给苏惜棠，指尖点着第三行，“等阿木刻了石碑立在市口，往后买卖有了准头，这市才真能活起来。”

　　苏惜棠接过竹纸，目光扫过墨迹未干的字。

　　远处，那株奇树的叶片仍在轻响，混着护市队的脚步声、小丫头的笑声、张婶和刘二麻子抢着摆菜摊的嚷嚷声，汇成片热腾腾的烟火气。

　　她抬头望向山巅，晨光里仿佛有道白影一闪而过。

　　是白鹤道人？

　　前日他说要去云游，难道……

　　“苏姐姐！”小满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拽她的衣袖，“树叶子说，今晚要唱新曲儿！归荷姐姐说她来主持！”

　　苏惜棠蹲下身，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什么新曲儿？”

　　“是……是大家的故事。”小满歪着脑袋，“树叶子说，要把赵老爷做的坏事，还有苏姐姐做的好事，都唱给山风听，唱给云听，唱给……以后的人听。”

　　市口的日晷转过一格，阿木扛着块青石板走过来，石板上还沾着新鲜的凿痕。

　　程七娘的《市律三章》正摊在他脚边，阳光照在墨迹上，像撒了把金粉。

　　归荷提着那盏带血痕的灯笼走过来，指尖轻轻抚过灯纸上的“青竹”二字。

　　她抬头望向苏惜棠，眼底的阴影不知何时散了，像落了片晨光：“今晚，该让青竹村的声音，传得远些。”阿木的青石板“咚”地落在市口老槐树下时，惊飞了三只麻雀。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指腹轻轻抚过碑上“市律三章”四个大字——刻刀凿下的纹路还泛着石粉，像撒了层薄霜。

　　“阿木哥辛苦了！”小桃抱着算盘跑过来，发梢沾着晨露，“程娘子说要等苏姐姐来揭红绸。”她踮脚去够碑顶的红布，却被阿木笑着拦住：“这碑得让市的主人们先看。”

　　人群不知何时围了个圈。

　　卖陶张嫂挤到最前头，粗糙的拇指蹭过“货真者昌”那行字，眼眶突然红了：“咱卖碗的，从前总被说‘泥胚子上不得台面’，如今……”她扭头看向蹲在菜摊后的拾荒老李，“老李头前日在菜地里捡了半吊钱，蹲那儿等了整晌午还人，这碑上的字，该给他先摸。”

　　老李头缩着脖子往后躲，破棉袄袖口沾着泥：“使不得使不得……”话没说完，归荷举着盏新扎的灯笼挤进来。

　　灯纸是青竹纹，火苗在里头晃，把她的脸照得暖融融的：“今日是头回‘诚信授牌’，张嫂说得对，该让做得好的先站出来。”她从竹篮里捧出十块木牌，边角磨得溜圆，正面刻着“青竹工分”，背面是各人名字——老李头的“李守诚”、张嫂的“陶贞”，还有卖糖人的王二“甜信”。

　　“老李头！”归荷喊他名字时，老李头浑身一震，像被雷劈了似的。

　　他哆哆嗦嗦接过木牌，指腹反复摩挲“守诚”二字，突然“扑通”跪在地：“我老李头活了五十八年，头回有人给我刻名字……”他抹了把鼻涕，“往后就是饿死，也不捡不该捡的东西！”

　　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张嫂抹着泪把老李头拽起来：“要跪也该跪苏娘子！要不是她教咱们种粮、开市，咱哪有这工分、这牌子？”

　　苏惜棠站在人堆外头，手心还攥着方才白鹤道人留下的玉简。

　　方才山巅那道白光闪过的刹那，她分明看见老道人冲她笑——像极了前世爷爷教她认药草时的模样。

　　玉简上的字还在发烫：“契非夺天机，乃承民意。汝之所建，即为新天。”她望着老李头颤抖的背影，突然明白所谓“空间进化”从来不是灵气的馈赠，是这些人用最笨的法子，把“信”字种进了青石板缝里。

　　“苏姐姐！”小桃不知何时钻到她身边，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我有个主意！小满能听懂百音树的叶子说话，不如让他每天记下来，编成《市声录》——今天头一天，就记‘市安，民乐’！”她拽着小满的羊角辫晃了晃，“小满你说是不是？”

　　小满原本蹲在树底下，听见自己名字，赶紧爬起来。

　　他的手还贴着百音树的叶片，叶脉的震颤透过掌心传到胳膊：“树叶子说……说‘市安’是风调雨顺，‘民乐’是娃娃有糖吃。”他仰起脸，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我从前听不见，现在能听见大家笑……”

　　苏惜棠蹲下身，替他擦掉眼泪。

　　指尖碰到树叶时，那细碎的低语突然清晰起来——是张婶和隔壁村贩子讲价的软语，是关凌飞训猎犬的低喝，是小娃娃追着糖人跑的尖叫。

　　这些声音像根线，把她和整个青竹市串成了块玉，温温的，带着人气。

　　“好，就叫《市声录》。”她摸摸小满的头，“小桃当主笔，小满当耳，咱们把青竹市的声音，刻进纸里、刻进碑里、刻进云里。”

　　“苏娘子！”关凌飞从市口挤进来，猎装前襟沾着草籽，手里还拎着串野山桃，“山那头的猎户说，白鹤道人走了？”他把山桃塞给苏惜棠，指腹轻轻蹭过她发红的眼尾，“我在山脚下拾到这东西。”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截断玉——和苏惜棠佩的那枚同料，断口处还沾着血。

　　苏惜棠心头一跳。

　　这玉……像极了前日归荷说的赵婉容贴身的那枚。

　　她刚要说话，突然听见祠堂方向传来尖笑。

　　那笑声像根针，刺破了市口的热闹。

　　“是赵婉容！”归荷攥紧灯笼，灯纸被捏出褶皱，“我去看看。”她刚要走，苏惜棠拉住她：“我和你一起。”

　　祠堂的门半开着，霉味混着焦糊味扑出来。

　　赵婉容坐在供桌前，面前摆着张焦黑的人皮面具，断裂的玉佩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指尖摩挲着面具上的裂痕：“你们看，这面具烧了半宿都没化——像不像我？烧不化，砸不烂，偏要活着看你们的‘福女’神话。”她突然扭头，眼睛亮得吓人，“你说我是影子……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从一开始，真正活在梦里的，是我？”

　　烛火“啪”地熄灭了。

　　窗外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墙上那幅巨幅画像——画中“苏氏福女”面容依旧模糊，唯有一只手伸出画外，掌心朝上，在闪电里泛着银光，像要接住什么。

　　苏惜棠心口的玉佩突然发烫。

　　她摸出白鹤道人的玉简，上面的字在黑暗里发出微光：“汝之所建，即为新天。”

　　归荷点亮灯笼，暖黄的光漫过赵婉容苍白的脸。

　　她突然伸手，把那截断玉塞进苏惜棠手里：“收着吧，算我给青竹市的贺礼。”说完她转身往外走，脚步虚浮得像片叶子，“往后……我再也不来了。”

　　市口的更夫敲起了梆子。

　　苏惜棠握着断玉和玉简往回走，远远看见老槐树下，阿木正给《市律三章》碑系红绸；小桃趴在小满肩头，歪歪扭扭地在竹纸上写“市安，民乐”；关凌飞蹲在菜摊前，帮张嫂摆齐了新烧的陶碗。

　　百音树的叶子还在响，混着人声、犬吠、风过竹林的沙沙声，织成张暖烘烘的网。

　　晨雾未散时，小满又蹲到了百音树底下。

　　他脱了鞋，光脚贴着树根，双手轻轻按在叶片上。

　　树影里，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复述着叶间的低语——那是明天的声音，是后天的声音，是青竹市永远不会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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