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协议之殇＊＊

　　接下来的两天，周芷宁表现得异常。

　　她不再试图探查房间的隐秘，不再对阿香旁敲侧击地追问，甚至不再长时间凝望窗外那看似触手可及的自由。她按时吃饭，尽管每一口都如同吞咽沙砾；她安静地看书，尽管目光常常在同一页停留许久；她甚至在阿香送来新换洗衣物时，轻声道谢，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这种平静，并非认命，而是一种蛰伏。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沉闷，深海之下暗流的涌动。她将所有外露的情绪——愤怒、屈辱、恐惧——都死死摁进心底最深处，任由它们在黑暗中发酵、变质。表面上，她是被拔去了利爪和尖牙的困兽，收敛了所有攻击性，只为降低那双无处不在的监视之眼的警惕。

　　而她的指尖，在无人注意时，总会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桃木梳。几根最边缘的梳齿已经出现了细微的、几不可察的裂纹。她在等待，等待一个足够安全、不会被突然闯入的时机，完成她那微不足道却承载着全部反抗意志的。

　　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阿香送来下午茶点后，轻声告知她需要去库房清点物品，可能会离开得久一些。房门合上，落锁声响起，周芷宁侧耳倾听，门外保镖规律的脚步声也恰好远去，似乎是换岗的短暂间隙。

　　就是现在。

　　她迅速从枕头下摸出那把木梳，坐在背对房门的角落，利用床体的遮挡，开始用力掰折那几根早已被她反复弯折、脆弱不堪的梳齿。，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第一根梳齿应声而断，断口参差不齐。她的心跳如擂鼓，动作却愈发迅速而稳定。第二根，第三根……她一共掰下了四根长短不一的梳齿。

　　接下来是打磨。没有砂纸，她只能利用最原始的方法——在粗糙的床柱木质边缘，反复摩擦断齿的尖端。细微的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摩擦都让她神经紧绷，时刻警惕着门外的动静。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不敢停，争分夺秒地与时间赛跑。

　　当四根梳齿的断口都被磨得相对尖锐，虽然远谈不上锋利，但已足够刺伤皮肤或撬动某些脆弱的机关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混合着罪恶感与成就感的奇异情绪在她心中涌动。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四根用撕下的布条包裹好，藏在了睡衣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口袋里。那把缺了齿的木梳，则被她若无其事地放回了梳妆台。

　　完成这一切，她几乎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一种久违的、掌控自身命运的微光，在她眼底悄然点亮。她需要隐藏得更深，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找到这个铜墙铁壁的囚笼最薄弱的那一环。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这个房间。之前几次粗略的探查，重点在于结构和出口，或许，她忽略了其他可能蕴含信息的东西。祁夜既然将她安置于此，这个房间本身，是否也藏着他的某些秘密或意图？

　　她开始进行第二次、更为细致的搜查。这一次，目标不是通道，而是物品。她拉开每一个抽屉，不放过任何角落。衣柜里除了衣服，空空如也。床头柜里只有一些便签和一支笔，便签是空白的。梳妆台的抽屉里是各式各样的首饰，崭新，价格不菲，却毫无个人情感色彩，像是批量采购的展示品。

　　最终，她的注意力落在了靠墙放置的那张厚重实木书桌上。书桌有几个带锁的抽屉，之前她尝试过，无法打开。但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似乎没有上锁。

　　她蹲下身，轻轻拉动那个抽屉。有些滞涩，但还是滑开了。里面堆放着一些看似杂乱的物品：几本崭新的财经杂志，一盒未拆封的雪茄（祁夜似乎不抽烟），还有……一个略显陈旧的、深蓝色的硬质文件夹，随意地压在杂志下面。

　　这个文件夹与周围崭新的物品格格不入，瞬间引起了周芷宁的注意。她的心跳莫名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她伸出手，将那个文件夹抽了出来。封面没有任何标签，入手是一种微凉的、带着岁月感的粗糙。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文件夹。

　　里面只有薄薄的几页纸。最上面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的复印件，涉及周氏集团祁氏国际，金额条款苛刻，赫然是父亲破产前签署的那份卖身契。周芷宁的手指颤抖着翻过这一页，下面的文件却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入了她的视野，让她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

　　白纸黑字，标题刺目——

　　**《债务抵偿及人身监护权转让协议》**

　　甲方（债权人）：祁夜

　　乙方（债务人及监护人）：周正宏（父亲！）

　　丙方（被监护人）：周芷宁

　　协议条款冰冷而残酷地映入她的眼帘：

　　……鉴于乙方周正宏无法清偿所欠甲方祁夜的全部债务，经双方协商一致，乙方自愿以其女周芷宁（丙方）的人身监护权及未来人身依附关系，抵偿剩余全部债务……

　　……自本协议生效之日起，丙方周芷宁的人身安全、日常生活、居住地点等一切事宜，均由甲方祁夜全权负责与决定，乙方自愿放弃对丙方的一切监护权利……

　　……丙方须无条件服从甲方的安排与管理，直至甲方认为债务已通过其他形式清偿完毕……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周芷宁的心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手反复看了几遍，那熟悉的、属于父亲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视网膜。

　　不是暂时的囚禁，不是变态的占有欲发作……而是交易！是一场由她亲生父亲亲手签署的、将她像货物一样抵押出去的、赤裸裸的交易！

　　轰——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世界在她眼前旋转、碎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剧烈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祁夜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囚禁她，为什么他能说出你的命就是我的这种话！因为有一纸协议，有一份她亲生父亲画押的卖身契！将她最后的尊严和价值，都明码标价地卖掉了！

　　极致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的愤怒和无法言喻的悲凉。她想起父亲在她母亲病榻前的冷漠，想起破产后他日渐憔悴却依旧试图维持体面的脸，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她时，那闪烁其词、欲言又止的眼神……原来，那不仅仅是破产的绝望，更是将女儿推入火坑的心虚！

　　她算什么？在父亲眼里，她到底是什么？是可以在危难时刻随意舍弃的筹码？是维系他最后体面的祭品？

　　那曾经对家庭残留的最后一丝温情与眷恋，在这一刻，被这份协议撕得粉碎！比李轩的背叛更痛，比站在天台那一刻更绝望！来自至亲的出卖，才是最致命的刀刃，精准地捅穿了她对人性最后的一点信任。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决堤般的流淌。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腥甜的血味，才勉强没有失声痛哭。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她扶着书桌边缘，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原来，她不仅是祁夜的囚鸟，更是被家族抛弃的孤雏。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容她安身，无一人可让她依靠。

　　就在这时，一段被刻意遗忘的、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般浮上意识的冰面——

　　那是在父亲书房外，她无意中听到的、压低了声音的争吵。父亲的声音疲惫而激动：……祁夜，你不能这样！芷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另一个冰冷而年轻的男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周叔叔，这是唯一的条件。签了它，之前的债务一笔勾销，我还可以额外注资，让周氏不至于立刻破产清算。否则……你知道后果。

　　她还是个孩子……

　　她迟早会长大。那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笃定，而我，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

　　当时的她，只以为是普通的商业谈判，并未深思。此刻，这段记忆与手中的协议完美契合，构成了完整的、残酷的真相！

　　那个冰冷的声音……就是祁夜！他早就布好了局，等着周家，等着她，自投罗网！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之后，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周芷宁缓缓擦干脸上的泪痕，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继而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协议按原样折好，放回文件夹，再将文件夹塞回那堆杂志下面，推好抽屉。整个过程，她的手稳定得可怕，仿佛刚才那个情绪崩溃的人不是她。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依旧明媚的阳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心底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然后以一种更加坚硬、更加冷酷的方式，重新凝固。

　　父亲……家……这些词汇在她心中失去了最后的意义。她彻底成了一叶孤舟，飘荡在名为祁夜的、黑暗无际的海洋上。

　　既然无人可依，那便依靠自己。

　　既然世界以痛吻我，那我便报之以……冰冷的刀刃。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衣内衬那几根磨尖的梳齿。它们的存在，此刻具有了全新的意义。它们不仅仅是逃跑的工具，更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对抗的、唯一的依仗。

　　祁夜以为用一纸协议就能彻底掌控她吗？父亲以为将她卖掉就能换取苟延残喘吗？

　　休想！

　　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恨意在她胸中滋生、蔓延。这恨意，不仅针对祁夜，也针对她那自私懦弱的父亲，针对这个将她逼至绝境的世界。

　　当晚，祁夜归来时，敏锐地察觉到周芷宁有些不同。

　　她依旧安静，甚至比前几天更加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带着抵触的僵持，也不是刻意伪装的温顺，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她看向他的眼神，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毫无波澜的沉寂，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当他例行公事般地询问她一天过得如何时，她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只是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了一声。

　　这种异常的平静，让祁夜微微蹙起了眉头。他审视着她低垂的眉眼，苍白的侧脸，试图从中找出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荒芜的漠然。

　　他习惯了她的挣扎、她的愤怒、甚至她小心翼翼的算计，却独独没有预料到这样一种……仿佛灵魂被抽空般的死寂。

　　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不安。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想要像之前那样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周芷宁却仿佛有所感应般地，极其自然地、微不可察地向后偏了偏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的动作幅度很小，速度很快，自然得仿佛只是无意间的巧合。

　　但祁夜的手，却僵在了半空。

　　他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眸底风云暗涌。

　　她究竟，是真的心死如灰，彻底屈服？还是……在那片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正在酝酿着更为极端、更为危险的暗流？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变得凝滞而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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