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为子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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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以北,蓟州地界。

  秋色已深,官道两旁的林木尽染黄褐,风过处,萧瑟之意扑面而来。

  一处占地极广、连绵数百米的宅院静静卧于山峦环抱之中,青砖黛瓦,飞檐斗拱,虽无过多奢华装饰,但那沉稳的气度、历经风雨的墙体以及门前矗立的硕大下马石,无不昭示着此间主人曾经的显赫与不凡。

  宅院正门外,此刻正恭敬地候着十几位身着锦缎华服的中老年男子。

  他们皆是刘氏家族的核心族人,辈分有高有低,此刻却无一例外地垂手肃立,目光不时焦急地望向官道尽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盼、敬畏甚至一丝惶恐的神情。

  他们在等待一位贵客,一位足以决定刘氏家族在如今波谲云诡的时局中,能否继续维系门楣的关键人物。

  不多时,一乘低调的蓝幔小轿在几名精干随从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道路尽头,缓缓行至宅门前落下。

  轿帘掀开,一身常服、未着官袍的「兵部左侍郎」李裕,独自一人步下轿来。他面容较之之前消瘦了些,眉宇间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锐利。

  刘氏族人见状,立刻在为首一位年约五旬的中年男子带领下,齐刷刷躬身行礼,态度谦卑至极:

  “恭迎李大人!”

  这为首者,乃是此间宅主刘怀先的次子,刘峦程。

  而他们如此恭敬,原因无他,只因宅内那位曾经官至「文定阁协办大学士、少师」,在正元初年担任过「辅政大臣」的开国功臣刘怀先,早已致仕归隐,在这蓟州老家颐养天年多年。

  刘氏家族虽靠着刘怀先的余荫得以成为一方望族,但在朝中的影响力早已大不如前。

  刘怀先的长子刘鹏程,这些年在官场浮沉,也仅仅爬到从四品的「殿中御史」,或许对于普通家族已是莫大的欢喜,但在这京畿之地却难堪大任。

  近些年来,全赖眼前这位刘怀先的得意门生、如今在朝中位居要津的李裕,明里暗里对刘氏家族多有照拂,充当荫蔽,刘家方能在这乱世中维持体面,不至迅速失了位次。

  李裕并未摆出什么朝廷大员的架子,他快步上前,伸手虚扶起刘峦程,语气温和:

  “贤弟不必多礼,诸位也都请起。”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几分亲切的关怀,如同寻常晚辈归家般问道:

  “家中近来一切可好?族中可有新丁诞生?若有,可是家族之福。也需谨记,约束子弟,恪守家规,万不可有欺男霸女、仗势凌人之事,辱没了师尊的清名。”

  他这番话语调平缓,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刘峦程连忙躬身应答:

  “劳大人挂心,家中一切安好,托大人的福,今春确添了两名男丁。家父平日亦时常训诫,族中子弟断不敢行不义之事。”

  众人也纷纷附和,气氛显得颇为融洽亲切。

  寒暄几句后,众人便簇拥着李裕与刘峦程进了宅门。宅院深深,亭台楼阁,曲径回廊,虽略显陈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雅致,透着百年书香门第的底蕴。

  令人略感意外的是,一行人并未前往待客的正厅,而是由刘峦程亲自引路,径直穿庭过院,来到了更为清静的后院。

  后院最深处,一间宽敞却陈设简朴的卧房房门洞开,隐约可见屋内榻上倚着一个人影。

  李裕在门外数步远处便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冠,朗声唤道:

  “师尊!”

  声音中饱含着敬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由刘峦程引着踏入房门,李裕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更显恭敬:

  “弟子李裕,拜见师尊!”

  榻上那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曾位极人臣的刘怀先。

  他虽年事已高,身子骨看起来还算硬朗,只是眼神不再如当年那般锐利逼人,而是沉淀了一种看透世事的浑浊与平和,行动间也显露出老态龙钟的迟缓。

  听到李裕的声音,他挣扎着颤巍巍便要起身相迎,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李裕见状,急忙抢步上前,轻轻按住老人的肩膀,连声道:

  “师尊快快安坐,切勿劳动!弟子岂敢受师尊迎迓之礼!”

  说着,他执意行了一个标准的后辈谒见尊长之礼。

  刘怀先也不再坚持,顺势坐稳,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了拍李裕扶着他的手背,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与缓慢,却依旧清晰:

  “好,好……裕儿来了就好。今早起来,就听见院里那几只喜鹊叫个不停,老朽还琢磨着,莫非有什么好事临门?果然……果然是我这最得意的弟子来看望我这把老骨头了。唉,时光荏苒,见你一面,也是不易,心中甚是感慨啊。”

  李裕在榻旁的绣墩上坐下,面带愧色道:

  “师尊言重了。前些日子部务繁杂,诸事缠身,后来又遭逢宫中失火,全城戒严了数日,实在是脱不开身。直至今日方才得暇,匆匆赶来,未能时常侍奉左右,还请师尊千万莫要见怪。”

  “无妨,无妨。”刘怀先摆摆手,“你身居要职,责任重大,自然以国事为重。老夫如今闲云野鹤,能得你记挂,已是欣慰。”

  师徒二人就此聊起了家常。李裕仔细询问刘怀先的饮食起居、身体康健,刘怀先则关心李裕的家人近况,言谈间充满了师徒情深。

  屋内的熏香袅袅,气氛一时显得温馨而宁静。

  然而,这份温馨并未持续太久。当话题不经意间掠过几句朝中琐事后,李裕的眼神微微闪烁,他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不能再拖延了。

  他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刘峦程,刘峦程亦是心思通透之人,立刻明白了李裕的意思,他寻了个由头,恭敬地说道:

  “父亲,李大人远道而来,孩儿去吩咐厨房准备几样您平素爱吃的清淡小菜,晚上也好为大人接风洗尘。”

  得到刘怀先微微颔首后,刘峦程便躬身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房门轻轻掩上。

  屋内只剩下师徒二人,气氛顿时为之一变。

  李裕脸上的温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与急迫。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地说道:

  “师尊,弟子今日前来,实是有一事,心中困顿已久,如鲠在喉,恳请师尊指点迷津!”

  刘怀先浑浊的眼睛似乎清明了一瞬,但旋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并未急于表态,只是轻轻捋着雪白的长须,缓缓道:

  “裕儿啊,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说来听听便是。不过,老夫如今远离朝堂纷争好些年了,每日不过读读闲书,晒晒太阳,对如今永安城里的波云诡谲,所知大多来自各方宾客的闲谈碎语,一知半解,怕是……已经没有什么太多能指点你的了。”

  李裕一听这话,心中更急。他深知自己这位师尊智谋深远,虽退隐山林,但对天下大势的洞察绝非寻常致仕老臣可比。

  他肯定明白自己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这般推脱,无非是谨慎使然,或者另有深意。

  他不再迂回,直接切入核心,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师尊明鉴!前些日子宫城那场大火,烧得蹊跷,烧得骇人!这分明是朱璧永一党,已然撕下伪装,加快了篡逆的步伐!他们利用火灾造成的混乱,进一步清洗、掌控京畿防务!如今,各路原本有意勤王的兵马,已被他们或调离、或瓦解,「赵王」千岁虽名义上执掌「九门抚镇大将军」,却处处受制,寸步难行!陛下……陛下危在旦夕,大宁国祚摇摇欲坠!”

  “弟子……弟子愚钝,身处局中,五内俱焚,却深感无力回天!敢问师尊,时至今日,可还有……还有什么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法子吗?”

  他将心中最大的忧虑和盘托出,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刘怀先,仿佛想从老人那平静的面容下,挖掘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刘怀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李裕说完,他才抬起眼皮,淡淡地反问了另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裕儿,老夫那不成器的长子,鹏程,如今在朝中,可还安好?”

  李裕微微一怔,略一思量,谨慎答道:“鹏程贤弟……在「殿中御史」任上,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事事都好。他不党不群,持身甚正,为人称赞。”

  “不党不群?”刘怀先轻轻重复了一遍,随即喟然长叹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与一丝嘲讽,“他可是「殿中御史」啊……这个位置,生来就是要为人犬牙,要做人鹰犬的。在这等时节,想要不党不群,独善其身?难,难啊……罢了,罢了,不说他了。”

  他话锋一转,又将问题引向了李裕,“你那儿子,李涛,如今怎样了?听闻这几年,他也历练了不少。”

  李裕心中猛地一咯噔,隐隐捕捉到了师尊话语中那若有所指的意味。他稳住心神,回答道:

  “劳师尊挂念,涛儿……近些年确是历练得多,人情世故、处事机变,都有些自己的方法了,比以往沉稳了些。只是……只是这孩子,性子过于耿直,忠心过厚。在这人心叵测的乱世,恐怕……不利于他往后发展。”

  “忠心过厚?”刘怀先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笑声苍老却带着几分看透的豁达,他伸手指着李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骂”道,

  “你这,说涛儿忠心过厚?你李裕李大人,难道不也是这般人物?若非忠心过厚,不贰其志,你又何必在这风雨飘摇之际,跑到我这老头子这里,问什么救世的法子?”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李裕心上,让他一时哑然。

  刘怀先笑罢,神色渐渐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他目光望向窗外凋零的庭院,仿佛在对着虚空诉说:

  “人啊,活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没什么要忙的了。整日里,不过是颐养天年,看着日升月落。再然后……就是为子孙计了。”

  他的声音变得悠远,“你看我这诺大的家族,上下百来口人,看似枝繁叶茂,可身处这乱世漩涡,谁能不惧?谁能不忧?那些在外为官的子孙,看似风光,实则操劳辛苦,更怕旦夕祸福,飞来横祸啊。”

  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老夫年轻时,酷爱读史。史书上说,凡大家豪族,若子孙平庸无能,混沌度日,则三代之内必显衰败之象,五代之内恐有灭亡之危;若子孙聪慧过人,锐意进取,则三代之内易招祸患,五代之内难逃动荡之局。”

  “年轻气盛时,我不懂这话其中深意,只觉得荒谬。如今老了,闲来无事,反复思量,参悟了几十年,反倒有些明白了。”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李裕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当大人的,做家长的,谁不希望家族在自己手中发扬光大,在子孙手里后继有人,绵延不绝?可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事,能全让一家占尽?于是啊,为子孙计,最好的方式,有时候反而不是强求他们如何光宗耀祖,而是……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语气加重,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我们这等老朽,不为他们添乱,不因自己的执念将他们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或许,便是能为他们做的,最好的事了。”

  “不说留下什么传续千年的不朽基业,至少……给他们留下一个还算安稳的基础,一份清白的家风,供他们日后是发扬光大,还是……平庸造作,都由他们自己去闯。可若是……若是我这老头子自身便冥顽不灵,不识时务,非要在这乱局中胡闹一气,那……又何必苛求我的子孙,一定机巧聪慧,一定光荣耀祖呢?”

  刘怀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着李裕,目光深邃,缓缓问道:

  “裕儿,你道……为师这番话,是也不是?”

  李裕彻底愣住了,他咀嚼着师尊这看似家常、实则蕴含了无尽沧桑与智慧的言语,心中翻江倒海。

  这番话,哪里是在谈论家族传承?分明是在借家族喻国事,借子孙喻君臣,是在告诉他,大势已去,强求无益,保全自身与家族,或许才是乱世中最现实、也最无奈的选择!

  他还想再问,还想再争辩,却见刘怀先已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疲惫之色,喃喃道:

  “老了,精神不济了,说了这会子话,便觉困顿不堪。裕儿,就不与你多谈了……”

  说罢,他不等李裕回应,便提高了声音,朝着门外呼唤:

  “峦儿!峦程!”

  一直在门外不远处守候的刘峦程应声推门而入,步履匆匆。

  刘怀先对他吩咐道:“为父要歇息了。你代我好生招待李大人,不可怠慢。李大人若有何需求,一应满足。”

  然后,他转向李裕,脸上带着送客的温和笑容,却不容置疑地说道:“老夫这就失陪了……裕儿,你在蓟州多住两日,让峦程陪你四处走走,散散心……”

  李裕看着已然重新阖上双眼,仿佛瞬间进入梦乡的师尊,心中百味杂陈。他知道,今日这场关乎国运与个人抉择的谈话,到此为止了。

  师尊没有给他任何具体的策略,却给了他一个更沉重、更需要他自己去领悟的答案。

  他缓缓起身,对着榻上的老人,再次深深一揖,然后,带着满腹的思绪与无法言说的失落,默默地随着刘峦程,退出了这间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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