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旧案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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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宫城,文华殿。

  秋日的天光透过高窗,落在冰冷似铁的地面上,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沉重与压抑。

  几位殿阁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杨涟、「文成阁大学士」周士良以及另外几位「协办大学士」朱璧循、周民倚、方延元、李裕,皆已按班序肃立。

  云焘卸了「武璋殿协办大学士」一职,而今殿阁大学士的人选又少了一位,所有人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那原本属于「文渊阁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令」赵仕吉的位置,也是空空荡荡。

  殿内的气氛绷得极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今日聚集于此,明面上的议题,正是这位昨日半夜刚刚薨逝的老臣。

  御医昨日便已回禀“药石罔效”,但赵仕吉撑到半夜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消息传来,依旧让众人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一方面,需将这位两朝老臣的身后事料理风光,以示朝廷恩眷;另一方面,则更为紧要——那空出来的「礼部尚书令」之位,以及其所担任的「文渊阁协办大学士」之职,由谁来继任?

  这绝非简单的补缺,而是牵动各方神经的权力再分配,再加上云焘也调去了辽东,银丰正虽然任了「兵部尚书令」却没有资历直接入殿阁。

  除去久久没有消息的「武璋殿大学士」方岩心,原本朝中惯例九人的大学士,现在仅仅六人,其中三人都还是入阁不足一年。

  「正元帝」黄晟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容比之前次火灾时更加憔悴,眼窝深陷,但今日强打着精神,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稳:

  “赵爱卿,侍奉三朝,劳苦功高,于礼部任上,更是…更是兢兢业业。骤然离世,朕心甚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着,「礼部左侍郎」周元正上殿。”

  早已候在殿外的周元正立刻趋步入内,躬身听旨,动作麻利迅速。

  “周侍郎,”黄晟道,“赵大人的身后事,便由你代理礼部先行拿出个章程,一应仪制,务求妥帖,彰显朝廷优容老臣之心。所需拨款、对其家眷的抚慰,皆要及时到位,断不可委屈了。待章程拟定,再报与殿阁审议。朕要让赵爱卿风风光光地走。”

  “臣,遵旨!”

  周元正深深叩首,领命而去。这个议题,在皇帝定下调子后,算是暂时平稳落地。

  然而,接下来的「礼部尚书令」人选,才是真正的风暴眼。

  周元正刚退下,杨涟便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惯例力量:

  “陛下,赵大人溘然长逝,礼部不可一日无主官。依臣之见,当循旧例,由地方资深巡抚或布政使中,择其德才兼备、政绩卓着者,擢升入京,接掌礼部。如此,既可安抚地方,亦可使中枢了解地方实情。”

  他话音刚落,朱璧循立刻出言反对,语气虽然恭敬,但措辞尖锐:

  “杨阁老所言旧例,自然有理。然则,礼部与他部不同,掌天下礼仪、祭祀、科举、学校,非熟谙典章、精通文翰者不能胜任。如今各地巡抚、布政使中,可有曾任一省「学政」之人,主持过乡试会试者?恐怕压根就是没有吧!仓促拔擢,恐难服众,亦恐贻误礼部职司。下官以为,不如从朝中熟悉部务、素有清望之臣中选拔,更为稳妥!”

  杨涟眉头紧锁,就要反驳。他深知朱璧循此举,无非是想将人选控制在其吏部影响力范围内,安插亲信。眼看两位大学士又要在这御前争执起来,殿内空气瞬间更加凝滞。

  “好了!”黄晟适时出声打断,他揉了揉眉心,显得疲惫不堪,“二位爱卿皆有理。礼部…礼部毕竟不同往日,会试已停办多年,其职司权重,确不如前。这样吧,”

  他仿佛不愿在此事上过多纠缠,提出了一个看似折中的办法,“诸位殿阁大学士,每人可荐一至两位人选,不论京官外官,只需品性端方、熟悉礼制便可。之后,再由殿阁合议,票决而定。如此,可好?”

  他这个“可好”,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询问,而非命令。

  几位大学士相互交换着眼神,心中各自盘算,杨涟与朱璧循也暂时按下火气,准备回去细细斟酌人选。

  “另外,朱璧循,你可有合适的「协办大学士」人选,提拔上来,补充位置。”黄晟揉了揉眉心,显然并不想让朱璧循提议,但又不得不让他提。

  朱璧循闻声微微一躬身,随即似乎早有准备似的说道:

  “禀陛下,以臣之见,结合惯例及吏部近两年考功,当以六部、都察院、大理院、通政司、殿阁侍读等职中筛选「协办大学士」。”

  “现今,都察院有「都察院正卿」杨涟杨大人,六部有「刑部尚书令」周士良周大人、「工部尚书令」周民倚周大人、「户部尚书令」方延元方大人、「兵部左侍郎」李裕李大人及臣共五人,应当加补「大理院正卿」其一、「侍读学士」其二、「中枢通政使」其三,此为最佳。”

  朱璧循每说一个名字,都对其投去善意的目光,但并没有得到多少回应。

  “「大理院正卿」为熊国慨熊大人,「中枢通政使」为韦传信韦大人,至于「侍读学士」,有五人,吏部暂未进行考核。”

  “哦?”黄晟饶有兴致的盯着朱璧循,显然没想到他居然早就料到了会增补人选,于是顺着他的意思反问道,“那这么说,已确定的熊国慨、韦传信二人,吏部考核完了?”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朱璧循却并没有露出别样的神情,仿佛只是简单论事。

  黄晟对熊国慨有些印象,韦传信却了解不多,只知他从山东调来,想必应该是韦贵妃的亲戚,倒也合适,于是当机立断:

  “那就这样,熊国慨、韦传信二人即刻增补为「协办大学士」,至于另一个名额,你同其他几位大学士再商议一番。”

  这语气平平淡淡,但并没有人出声反驳,显然朱璧循事前已经大致通了气,不是特别的要害,殿中几位根本不会有异议,即使是这样风起云涌的时局,几个「协办大学士」也影响不了什么,所以根本算不得重要。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内侍略显急促的通报声:

  “陛下,「特设司都指挥副使」赵秉盟殿外求见,言有紧急要事禀奏!”

  特设司?

  殿内众人皆是一怔。这个由皇帝秘密设立、直属于帝心、专司不便明言事务的机构,此刻突然派人前来,还是在商议要职人选的当口,绝非寻常。

  黄晟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沉声道:

  “宣。”

  脚步声响起,一名身着高级武官服饰,眼神精悍、步履沉稳的中年将领快步走入殿内,正是已升任「金吾卫亲兵长」并兼任「特设司都指挥使」的周熙,赵秉盟紧随其后步入。

  周熙神色淡然,但赵秉盟显然没料到殿内竟是如此多的重臣齐聚,看到朱璧循、杨涟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一时间有些踌躇,跪下行礼后,嘴唇动了动,却未立刻开口。

  “赵副使,”黄晟看着他,“有何事,直说无妨。殿内皆是股肱之臣,无需避讳。”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坦然,仿佛真的一切皆可开诚布公。

  赵秉盟犹豫了片刻,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皇命难违,他只得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提高了声音,清晰禀报道:

  “启奏陛下!臣奉旨,秘密重查……正元六年,‘麟德殿宫变’一案!”

  “麟德殿宫变”五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居然殿内!

  十数个宫女密谋绞死皇帝,被内侍阻止,最终闹得满城风雨、血流成河的离奇案件,无数可能牵连其中的人都已人头落地。

  可前几月皇帝突然又将旧案翻起,扯出郑贤妃、张莹嫔二人,经过这些日子调查,难不成真有什么别的牵连?

  赵秉盟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继续快速说道:“经臣等暗查,发现…发现郑贤妃、张莹嫔二人,极可能……极可能只是替罪羊!真正幕后黑手,乃是……乃是有人借刀杀人,意图搅乱宫廷,牟取私利!”

  他话说到这里,已是石破天惊。朱璧循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无比,一丝不自然的潮红涌上脸颊,虽然极力克制,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而赵秉盟接下来的话,更是将这场风暴推向了顶点!

  “臣等……臣等找到一名当年被处死宫女的母亲,她隐姓埋名多年,冒死献上一封…一封血书!其中……其中赫然有…有……朱璧永的亲笔画押,乃是一份…一份灭口名单!”

  “此外,臣等翻查太医院尘封旧档,发现当年郑贤妃赠予涉案宫女的胭脂盒,其来源……经多名老内侍暗中指认,实为…实为当时已在朱璧永府中当差的内侍,暗中调包所致!证据…证据初步吻合!”

  轰!

  无形的惊雷这次是在每位大学士头顶炸开!

  杨涟猛地瞪大了眼睛,胡须微颤,脸上是极度震惊与不敢置信的交织;方延元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中充满了骇然;其他几位大学士也是面色剧变,或惊骇,或沉思,或下意识地看向脸色已是一片死灰的朱璧循!

  文华殿内,刹那寂静。只有赵秉盟跪伏在地的轻微喘息声,以及那“麟德殿宫变”、“朱璧永”、“灭口名单”、“调包”等字眼,如同鬼魅般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与心神。

  周熙默默地站在赵秉盟身后,给皇帝投去一个淡然的神情。

  一场关于礼部人事安排的寻常朝会,竟骤然演变成了牵扯出惊天秘案、直指当朝第一权臣的政治风暴!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御座之上那位形销骨立,此刻却眼神锐利如刀的「正元帝」黄晟。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了吗?

  朱璧循显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这桩案子按理来说并不会与他的兄长有任何牵连,在正元六年那样的关口弑君,显然不符合时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朱璧永的利益。

  可他现在也不知要如何行动了,假若跪下为兄长辩解,那便更加深了怀疑,假若如同局外人,那便显得谋划极深。

  他疯狂地回忆着几年前的一切,试图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来确定兄长并没有做这样的事情。

  但情形已经容不得他有多少时间思考,坐在上位椅上的「正元帝」轻描淡写地做了陈词:

  “有证据,是好事。诸位大学士暂且先退下吧,容朕细细思量。”

  殿内诸臣在极度震惊与压抑的沉默中,依次躬身退出了文华殿。每个人脸上都残留着未曾散去的骇然,步履也比来时沉重了数倍。

  杨涟眉头紧锁,与李裕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周士良则是面色苍白,显然还未从“朱璧永”这个名字带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而朱璧循,几乎是强撑着维持仪态,但离殿时微微踉跄的步伐和额角细密的冷汗,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外界的纷扰隔绝。

  就在门扉彻底关闭的刹那,御座之上,原本憔悴疲惫、仿佛连说话都勉力的「正元帝」黄晟,猛地挺直了脊背。

  他深陷的眼窝中爆射出许久不曾见过的光芒,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先前刻意维持的平稳声音也变得急促而有力:

  “周熙!”

  “臣在!”周熙立刻单膝跪地,神色肃穆。

  “你即刻持朕手谕,秘密出宫!”黄晟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联络「领侍卫内大臣」丁友昂,令他暗中调动可靠亲军,严密护卫宫廷各门,尤其是居然殿与麟德殿,没有朕的亲口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调动一兵一卒!”

  “第二,传令「赵王」黄晏,着他统领京城巡防营,自即刻起,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各门加派双岗,严密盘查过往人等,尤其注意是否有可疑信使出入!”

  “第三,也是最为紧要的,”黄晟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金石之音,“你派绝对心腹,持朕的密旨,火速前往永安西北,命「北疆行军节度大总管、安义军大将军」魏峥,抛下辎重,亲率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昼夜兼程,赶来京城拱卫!告诉他,京城恐有剧变,朕需要他的忠心和兵马!”

  “臣,领旨!”

  周熙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叩首,随即起身,如同鬼魅般迅速从侧门消失,执行这一连串关乎生死存亡的密令。

  殿内只剩下黄晟和依旧跪伏在地的赵秉盟。

  黄晟的目光落在赵秉盟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与托付重任的凝重:

  “赵爱卿。”

  “微臣在!”

  赵秉盟连忙应道,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你做得很好。”黄晟先肯定了一句,随即命令道,“你立刻带领特设司得力人手,按图索骥,将当年经手胭脂盒调包、以及所有可能与朱璧永灭口名单有关的内侍、宫人,无论现在何处当差,全部秘密逮捕,分开严加审讯!记住,要活的,要口供!给朕把这条线,死死钉在朱璧永身上!”

  “微臣明白!”

  赵秉盟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但也知道这是莫大的机遇。

  “此外,”黄晟微微眯起眼睛,闪过一丝冷厉的寒光,“传朕口谕,三日后,朕将于麟德殿设宴,邀请「晋王」,以及在京所有三品以上官员赴宴。名义嘛……就说朕感念「晋王」辅政之功,兼与群臣共议国是。”

  赵秉盟心领神会,这是要将公审的舞台直接摆在了案发之地——麟德殿!在百官面前,在朱璧永本人面前,将这桩惊天大案彻底坐实!

  “届时,你特设司需在人证、物证上做到万无一失!朕要在麟德殿,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桩悬案,水落石出!”

  黄晟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积压多年的愤懑与终于等到反击时刻的决绝。

  “臣,定不辱命!”

  赵秉盟再次叩首,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也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已彻底绑在了皇帝的战车之上,再无退路。

  “去吧。”

  黄晟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力气般,重新靠回御座,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燃烧着复仇与夺权的火焰。

  赵秉盟躬身退出文华殿,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宫墙夹道之中。

  空荡荡的文华殿内,只剩下黄晟一人。他独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望着殿外秋日高远的天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复杂的笑意。

  “麟德殿……朱璧永……我们,也该做个了断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更多的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

  而此刻,退出文华殿的几位大学士,行走在漫长的青砖宫道上,无人交谈,唯有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与不安。

  朱璧循走在最后,他的背影在秋日的光线下,竟显得有些佝偻和孤寂。

  他知道,他和他权倾朝野的兄长,已然置身于风暴的最中心,必须尽快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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