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永安米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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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部,尚书廨房。

  自「户部左侍郎」窦健生上月月末以年老体衰为由,安然告老还乡之后,方延元便以部务繁重、人手严重不足、亟需调任得力干员为由,向殿阁接连投递了两封言辞恳切、理由充分的折子。

  他如今身居「户部尚书令」之位,掌管天下钱粮户籍,在这乱世之中,深知自己肩上担子之重。

  那些愈演愈烈的党争、四方燃起的兵燹,他暂时无力也无心去过多掺和,秉持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最朴素的理念,他眼下最大的任务,便是想方设法将这帝国的钱袋子稳住,至少不能让国库彻底空虚,维系朝廷最基本的运转。

  窦健生此人,能力虽非顶尖,但胜在勤恳踏实,交给他的事务,总能按时按质、一丝不苟地落实到位,从无拖延推诿。

  他这一走,留下的空缺长达十数日未能补上,方延元顿觉左支右绌,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新的佐官能早日到任,分担压力。

  偏偏那位「户部右侍郎」丘炑,眼见左侍郎之位空出,心思早已活络,这些时日全身心都投入在钻营打点、上下活动之中,一心想要接替窦健生的职位,对部内日常事务不免有所懈怠,这使得方延元更是捉襟见肘,许多原本可由侍郎处理的文书,如今都堆到了他的案头。

  此刻,他正埋首于各司汇总呈送上来的厚厚文档之中,这些都是今岁各省关于秋收、赈灾、税粮入库等情况的初步统计。

  下面的司官只管按照流程做事,将数据汇总呈报,但最终的审阅、批红、发现问题并提出处理意见,却只能由他这个堂官亲力亲为。

  看着眼前繁杂的数字和文书,方延元不禁又怀念起那位做事稳妥的搭档窦健生来。

  翻阅查看许久,他的目光敏锐地停留在其中一份关于河北的文档上,眉头渐渐锁紧。沉吟片刻,他头也未抬,沉声问道,声音在安静的廨房内显得格外清晰:

  “今日呈送上来的文档,我都仔细瞧了一遍。其中明确记载,今岁河北一省,上报的秋收粮食总量,较之去年确有增长。然而,实际入库的官仓粮储数目,却较去年大幅减少,且差额颇为惊人。此事……你作为「河北司郎中」,可曾与河北布政使司、尤其是藩台刘谷苏刘大人细细商议、核查过?这其中的巨大差额,究竟是何原因?”

  方延元绷着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孔,语气中虽未展露严厉的斥责,多是以咨询探究的意味为主,但那位躬身站在一丈之外,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户部河北司郎中」裘大宝,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背后的官袍也洇湿了一小片。

  “回…回部堂大人,”裘大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支支吾吾地答道,“下官…下官已行文询问过河北布政使司……他们…他们回复说,是因…是因今岁河北部分地区遭了蝗灾,又有流寇滋扰,损耗…损耗较大,加之…加之运输途中亦有些许亏空……故而……”

  “故而就能凭空少了四成有余?!”方延元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裘大宝,“蝗灾?流寇?文档中为何未见河北布政使司就此事的专项呈报?损耗亏空,总该有个明细账目吧?裘郎中,你执掌一司,核查河北钱粮入库,便是这般含糊了事的吗?!”

  裘大宝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煞白,只是不停地用袖子擦拭额角的冷汗,嘴里翻来覆去就是“下官失职”、“下官再去核查”之类毫无营养的话。

  方延元见他这般模样,心中疑窦更深。他不再逼问裘大宝,而是重新低下头,更加仔细地翻阅那份河北的文档。

  忽然,他发现在一堆格式化的公文之中,夹杂着一封字迹略显潦草、格式也非正式的私人信函式的报告。

  抽出细看,落款竟是「户部河北司从事」申伟豪。

  ——信中内容,让方延元越看越是心惊!

  申伟豪在信中直言不讳地提及:近月来,河北各主要官仓负责登记、核查、入库的关键人员,被「河北布政使」刘谷苏以“整顿吏治、提高效率”为名,进行了一番大规模调换,且此事并未依照惯例,向户部相关清吏司通气报备。

  申伟豪凭借其职业敏感和对地方事务的了解,大胆猜测,河北一地今岁的粮储,极可能已被暗中大规模挪用!

  此外,他还报告,河北已有两府的民间粮价在近期悄然翻倍,除开确实受闯军活动波及、无法正常统计的几府之外,今年河北上报的秋粮绝对数据,恐怕存在严重的造假。

  更令人不安的是,申伟豪还提及,连接河北与永安的几条主要粮道上,近期出现了小股身份不明的山贼流寇,虽未造成大规模劫案,但已使得粮商胆战心惊,开始出现囤货惜售的苗头!

  见此密信,方延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这根本不是简单的统计疏漏或寻常损耗,这是地方大员欺上瞒下、挪用国帑、甚至可能勾结匪贼、动摇国本的大案。

  他再也坐不住了!

  “砰”地一声合上文档,霍然起身,脸上已是一片铁青。他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裘大宝,抓起那封申伟豪的密信和河北的关键文档,也顾不上更换官服,径直大步流星地冲出廨房,厉声喝道:

  “备车!立刻进宫,去文华殿!”

  他必须立刻面见其他阁臣,甚至面圣,将此惊天隐患禀报上去。

  马车在永安城的街道上疾驰,方延元心急如焚,不断催促车夫再快些。然而,就在距离宫城不远的一条相对狭窄的街道拐角处,他的车驾与另一辆同样急匆匆的马车险些迎头相撞!两边的车夫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勒住马匹。

  “何人车驾?如此莽撞!”

  方延元的随从厉声喝道。

  对面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了一张同样焦急万分的面孔,竟是「兵部尚书令」银丰正!

  “方大人?”银丰正见到方延元,也是一愣,随即急声道,“原来是您!恕罪恕罪,下官有紧急军务需立刻入宫面呈殿阁,心中急切,冲撞了佐堂大人,还望海涵!”

  照例兵部主官应当入阁,银丰正初来乍到,当了「兵部尚书令」,却没有人提名,反而「兵部左侍郎」李裕在殿阁之内,惹得兵部官员议论纷纷。

  可今日银丰正却一副下官做派,使得方延元稍显尴尬,但也来不及顾得那么多,心中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连忙问道:

  “紧急军务?银大人,何事如此惊慌?”

  银丰正压低声音,语气沉重:“方佐堂,祸事了!永安城外二百里处,突然聚集了数千流民饿殍!他们…他们竟跪伏于官道之上,阻塞交通,并且…并且打出了‘黄天当死’的白幡!”

  “什么?!‘黄天当死’?”方

  延元倒吸一口凉气,当今国姓,岂有流民敢如此玷污?

  “更棘手的是,”银丰正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据前线哨探回报,这些流民之中,混杂着不少身带兵刃、神色凶悍的恶徒,绝非普通饥民!他们煽风点火,局势一触即发!”

  “下官此去,正是要请示各位中堂及佐堂大人,此事……究竟是调兵剿灭,还是设法安抚?若是镇压,恐激起更大民变;若是安抚,这数千张嗷嗷待哺的嘴,粮饷又从何而来?”

  恰在此时,又是一阵车马声响,只见「户部右侍郎」丘炑的马车也匆匆赶到此地,显然是得知了消息赶来寻方延元的。

  丘炑跳下马车,脸色苍白,也顾不上礼仪,凑到方延元身边,言语间闪烁其词,欲言又止:

  “部堂……部堂大人,不好了……城内……城内……”

  方延元见他这般模样,心中焦躁,一把将他拉到一旁僻静处,低喝道:

  “到底何事?快说!”

  丘炑咽了口唾沫,颤声道:“下官刚得到市舶司和几大粮行的密报,永安城内……从今晨开始,米价…米价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骚动,几个大粮商同时抬价,如今…如今翻了一倍有余!而且…而且各粮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队,百姓恐慌性抢购,眼看…看就要失控了啊!”

  城内米价骚动,城外流民跪阙打出叛逆旗号,河北粮储可能已被掏空、粮道不宁……这几件事如同几道惊雷,接连在方延元脑中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孤立的事件,这是一张早已编织好的、针对大宁经济命脉的巨大黑网!

  方延元也慌了神,但他强行镇定下来,对银丰正道:

  “银大人,军情紧急,您先速速入宫禀报!我与丘侍郎随后便到,需立即与各位大学士们商议应对兵马钱粮之事!”

  银丰正也知道事态严重,重重一拱手:

  “好!下官先行一步!”

  说罢,转身上车,催促车夫向着宫城疾驰而去。

  方延元则一把拉住还在瑟瑟发抖的丘炑,沉声道:

  “还愣着干什么!上我的车!立刻进宫!”

  两人也顾不上各自的仪仗,同乘上方延元的马车,车夫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马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向着那重重宫阙、以及其中等待他们的更大风暴,飞奔而去。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惹得旁侧民众翘首以观。

  ……

  正元九年九月二十四,帝下旨,以河北、永安两地官仓开仓放粮,并借用山东、山西、河北三地富户十一人共金银六十余万两行赈济事。

  九月二十五,晨,张庭赫叛军攻克大同,「大同知府」郭舜哲携掀浪等众东退。午时,「左都侯、北疆行军节度大总管、安义军大将军」魏峥率七万众抵达大同,与张庭赫斡旋。

  ……

  永安,宫城。

  “太子殿下,杨大人到了。”

  身形娇弱的侍女,此刻半蹲站在大宁太子黄暺面前,不敢抬起头,只微微颔首低眉传报。

  “哦?先生来啦!”

  黄暺顿时喜形于色,这几年都跟着杨涟学习,让他对杨涟颇有些依赖。杨先生虽然严肃,但他能感受到杨涟对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善意,这种感觉远比身边这些奴仆侍女要好得多。

  他虽然才八岁,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似乎都不简单,而杨先生会教自己如何去分辨这形形色色。

  黄暺从书案后站起身,快步走向殿门,正见到一身正红官袍的杨涟迈过高高的门槛,他面上带着笑意,只是眉宇间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先生!”

  黄暺笑着唤道。

  杨涟停下脚步,一丝微不可查的柔和掠过他严肃的脸庞,他拱手深深一揖:

  “臣,杨涟,参见太子殿下。”

  “先生快免礼,”黄暺上前虚扶一下,随即对左右吩咐,“都给孤退下。”

  侍女宦官们依言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并轻轻掩上了殿门。偌大的宫室内,只剩下师生二人。

  杨涟这才直起身,目光仔细扫过黄暺全身,见他气色尚好,才略微安心。他走到黄暺近前,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殿下,今日前来,有几句话,臣必须再三叮嘱于您。”

  黄暺见他如此严肃,也不由得收敛了笑容,认真点头:

  “先生请讲,孤听着。”

  杨涟的目光首先投向殿外,仿佛要穿透那些华丽的宫墙:“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入口之物,务必谨慎。今后无论是膳食、汤药,甚至是寻常茶水点心,务必让近侍当面试吃试饮,确认无误后,殿下方可动用。”

  “此事不可假手于人,必须亲眼看着他们咽下,等候片刻。” 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殿下近日颇喜的那道冰糖燕窝羹,更需如此。”

  黄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还是乖巧应下:

  “孤记住了。是……有人会在吃食上做手脚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杨涟没有直接回答,语气却更加沉凝,“殿下身系国本,万金之躯,多少双眼睛在明处暗处看着,再小心也不为过。这试吃之制,非为苛待下人,实是为殿下安危计,望殿下切莫因心软或嫌麻烦而废弛。”

  “嗯,孤明白先生是为我好。”

  黄暺用力点头。

  杨涟微微颔首,继续道:“其次,近日宫中或有些许纷扰,殿下宜静不宜动。 除了每日往贵妃娘娘处晨昏定省,以及来文华殿听讲之外,其余时间,请尽量留在东宫范围内,莫要随意去往其他宫苑游玩,更不要在宫中随意走动,尤其是入夜之后。”

  他看着黄暺清澈却已隐现忧色的眼睛,语气放缓,却依旧清晰:“若有人,无论身份为何,邀您去某处赏玩或参与什么宴集,殿下可借故推脱,或言需请示陛下、娘娘,万不可轻易应允前往。若遇不明之事,或觉身边人有异样,务必第一时间告知娘娘,或遣可靠之人通知臣。”

  黄暺听着这前所未有的严厉叮嘱,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虽年幼,但生于皇家,长于深宫,杨涟话语中未明言的危机感,他已能隐约捕捉到。他没有追问具体缘由,只是仰头看着杨涟:

  “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杨涟看着太子早慧的模样,心中既感欣慰又觉酸楚。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黄暺的肩头,这个动作在他而言已是极少见的温情。

  “殿下无需过多担忧,只需记住臣的话。”他不能对八岁的储君言明朝堂上日益激烈的党争,也无法细述后宫可能存在的暗流,只能将这些化作最朴素的生存法则交付于他,“陛下与娘娘,还有臣等,都会护佑殿下。殿下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用心读书,明辨是非,快快长大。”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这宫城之内,殿下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对身边人,可施恩,但不可尽信;可聆听,但需审辨。凡事多留一分心,便多一分安稳。”

  黄暺将这番话一字一句地刻在心里,郑重道:

  “先生的教诲,孤一定谨记,不敢或忘。”

  杨涟看着太子稚嫩却已显坚毅的脸庞,心中稍安。他知道,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城中,自己能给这位年幼储君最直接的庇护,或许就是这些看似琐碎,却可能救命的叮嘱了。他再次躬身:

  “如此,臣便放心了。殿下保重,臣告退。”

  黄暺望着杨涟离去时挺拔却略显沉重的背影,直到殿门重新合拢,他才缓缓坐回书案后。案上摊开的书卷依旧,但他感觉,先生今日的话,似乎比任何圣贤经典,都更需要他用心去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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