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八十七章

　　在几位大臣依次陈词、殿内气氛随之起伏之际，上官婉儿手中的朱笔始终未曾停歇。

　　她低垂的眼睫掩盖了内心的波澜，但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词气的微妙变化，都如同清晰的刻痕，印入她的心底。

　　自己此刻能安坐于此，执掌朱笔，固然有天后的破格栽培与无限信任，但“忠勇侯养女”这块身份招牌，无疑是她能踏入这扇门的关键基石，也是平息部分质疑的微妙筹码。

　　她必须展现出配得上这身份的能力。

　　当听到狄仁杰一番既有原则又不失灵活、既顾全大局又洞察入微的论述时，婉儿心中不禁暗赞：

　　“狄寺丞果然名不虚传，非拘泥古板之辈，亦非阿谀迎合之流，洞悉利害，言辞得体，既恪守臣子本分，又切实为朝廷长远谋划，真乃社稷之臣。” 相比之下，崔知温的恪守成规、杨弘武的观望迎合、王德真的圆滑避重，其格局与眼光，高下自分。

　　她一边批阅着一份关于江淮漕运损耗过巨的奏报，一边飞速思考着立储之争背后的权力暗流。

　　天后今日之举，绝非意在立刻定下储君人选，而是要借这几人之口，摸清朝中不同势力、不同圈子对此事的真实态度和底线。

　　尤其是那些并非处于权力最核心，却又颇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官员的想法。

　　狄仁杰所代表的务实、稳健且忠于社稷的立场，或许正是天后想要听到，也是朝野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就在武则天对狄仁杰之言微微颔首，似在沉吟权衡之际，婉儿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刚刚由内侍送来、堆放于案角的一叠新到军报。

　　她心念微动，迅速而准确地从中抽出一份封皮标注着“河东道八百里加急”字样的文书。

　　随即起身，步履轻捷地走到御案之前，双手将文书呈上，声音恭谨：“天后，北疆刚送来的捷报，河东节度使奏，唐军在云中以寡击众，大破突厥阿史德温傅部，斩首数千，获辎重马匹无数。”

　　武则天闻言，眉梢微挑，接过军报，目光迅速扫过。

　　捷报内容虽令人振奋，但她脸上并未显露多少喜色，反而那双凤目之中似是看到了捷报之下潜藏的隐忧。

　　她将捷报轻轻置于案上，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忽然抬眸，看向婉儿，提出了一个超出立储范畴，却更务实的问题：

　　“云中之胜，固然可喜。然，朕细观战报，此役虽胜，却暴露出诸多弊端。

　　主官刘仁轨远在西域镇抚，云中诸军临时调集，号令不一，协同滞涩；

　　后勤粮秣转运，跨越数州，靡费巨大，损耗惊人。以如此代价，应对突厥五万尚显吃力，若遇其大举入寇，又当如何？”

　　她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审视与考校的意味，问道：“婉儿，你以为，当下的边官体制、边防策略，是否应有所更革？

　　如何方能在确保边境安宁的前提下，提升应对效率，减少中枢掣肘与耗费？”

　　武则天此问，并非无的放矢。

　　她心中其实已对现行边镇制度有所不满，隐隐有扩大边州主官权柄，使其能更快速、更有效应对突发战事的心思。

　　此刻正好借这云中大捷背后暴露的问题，来考校婉儿对于军国大事的见识深浅，也想听听这个年轻聪慧的头脑，能否提出些新颖且可行的见解。

　　婉儿心念电转，她知道天后此问的分量，直接关系到国防大政。

　　她脑海中迅速回忆起阿耶江逸风以前偶尔与她谈论天下大势时，曾零星提及的关于“集中事权”、“边防常态化”的构想，再结合自己博览群书所见的前朝与本朝边防得失，略一沉吟，组织好语言，从容答道：

　　“回天后，现行府兵制及行军总管之制，遇有战事，方从各州府调兵遣将，事毕则将归朝，兵散于府。

　　此制虽可防将领久握重兵，然弊端亦显：遇警反应迟缓，协调困难；

　　将领不熟悉当地情势，难以进行长期、有效的防御经营与战场建设。

　　正如云中之役，若有常驻大将统筹，战果或不止于此，损耗亦可大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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