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没人记得的桩基

　　冰坝泄洪槽里的雪水正发出细碎的欢鸣，陈默却在铲斗触到硬物的瞬间踩死了制动踏板。

　　液压杆的嗡鸣渐弱，他摘下防滑手套塞进工具袋，哈出的白雾在护目镜上凝成薄霜——这是他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凡涉及地下结构探查，必须亲手触摸。

　　挖机的阴影里，他单膝跪在冻土上，用工兵铲刨开表层冰碴。

　　随着雪屑簌簌落下，一段灰青色的混凝土逐渐显形，表面的纹路像被岁月揉皱的旧布。

　　当“L0719”几个模糊的刻痕从冰壳下剥离时，他的指尖突然顿住，指腹沿着凹痕反复摩挲，连手套内侧的绒毛被冻硬都没察觉。

　　“这是……”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晨风还轻。

　　苏晴烟的运动相机正对着他的侧脸，镜头里能看见他睫毛上的冰珠——那是刚才哈气时凝成的。

　　她注意到他右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像在按压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

　　“二十年前边疆公路援建项目的桩基编号体系。”陈默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金属刮擦般的粗糙感，“L代表冻土区，0719是施工段代码。”他抬头看向远处连绵的雪山，那里有片被风蚀成锯齿状的岩层，“我爸当年在日志里画过这种标记，说每个桩都是活的，能替公路记着土地的脾气。”

　　苏晴烟蹲下来，镜头对准桩基截面。

　　陈默从工具包取出激光测距仪，红色光束扫过桩基时，他的呼吸明显重了些：“直径1.2米，混凝土标号C40，和我爸笔记里的参数分毫不差。”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工程放大镜，镜片上还沾着上次在草原救援时的草屑，“钢筋间距15厘米，握裹层厚度3公分……”放大镜突然滑落，在雪地上滚出半米远，“十五年前地质变动就该拆的桥，怎么还剩这根桩？”

　　苏晴烟没说话，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取电子档案库。

　　键盘敲击声在冷空气中格外清脆，当“原计划爆破拆除，因经费不足搁置”的字样跳出时，陈默正用钢钎轻敲桩基表面。

　　“叮——”的回响像口旧钟，震得他虎口发麻。

　　“混凝土密实度良好，钢筋连锈斑都没有。”他扯下围巾包住手，按在桩基上，“不是质量问题，是没人愿意修。”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苏晴烟的镜头。

　　她注意到他从贴身口袋摸出个东西——生锈的螺栓，螺帽上还留着暗红色的痕迹，是十年前那起事故时蹭上的血。

　　他把螺栓轻轻放在桩顶，金属与混凝土相触的瞬间，苏晴烟听见他极轻的一声叹息：“老周，你看，有些东西比我们想得结实。”

　　阿木仁的马蹄声就是这时传来的。

　　他裹着皮袍翻身下马，皮靴踩碎冰壳的声音惊醒了远处的雪雀：“陈师傅，开春牧民转场要过这儿。这桩子露着，牛蹄子容易卡进裂缝。”他搓着冻红的手，目光扫过桩基时顿了顿，“要是能清了……”

　　陈默没立刻回答。

　　他绕着桩基走了三圈，靴印在雪地上压出深痕。

　　“拆了可惜。”他突然说，弯腰用树枝在雪地上画草图，“冻土带结构敏感，大动会扰动周边冰层。不如……”他画出阶梯状的线条，“切割出平台，焊上护栏，顶部装太阳能灯。桩子当路标，还能给羊羔避风。”

　　阿木仁凑过来，皮袍上的银饰碰出轻响：“这能成？”

　　“我爸当年修桥，总说‘钢筋要长眼睛’。”陈默摸出焊枪，面罩的黑玻璃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这桩子的眼睛还亮着，不该埋。”

　　焊接的弧光在雪地里炸开时，苏晴烟的相机记录下陈默的侧脸。

　　他左手扶着护栏，右手握着焊枪，护目镜上的雾气被热度烘成水珠，顺着脸颊滴进领口——像极了三年前她在暴雨里拍到的，他给山村小学修围墙时的模样。

　　完工那日，桩基顶部的太阳能灯第一次亮起。

　　暖黄色的光晕里，陈默仰头看了很久，直到苏晴烟的镜头怼到他面前：“陈师傅，说两句？”

　　他愣了愣，伸手打开车载广播。

　　电流杂音里，他的声音有些发哑：“桥不在了，桩还立着。也算有人来过。”

　　返程时，车载电台突然响起杂音。

　　苏晴烟调大音量，老吴班长的声音混着电焊的噼啪声传出来：“小陈，第二片区七栋楼全通暖了！李奶奶非让我录这个——”

　　背景音里传来小宇的尖叫：“陈叔叔！我和李奶奶包了酸菜馅饺子，冻在冰箱上层！你回来要吃三个！”还有李奶奶的笑骂：“小祖宗，人家开挖机的能吃三个？得八个！”

　　陈默的手在方向盘上顿住。

　　他望着挡风玻璃外渐暗的天色，突然转动导航旋钮。

　　苏晴烟瞥见屏幕上的终点从“下一个求助点”变成了“老工业城入口”，后视镜里，她系在雨刮器上的橘色围巾被风掀起，像团跳动的火。

　　“要变天了。”陈默突然说。

　　他调低暖气，后颈的冷汗很快被吹干——这是他应激反应前的征兆。

　　苏晴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际，铅灰色的云正从北边压过来，像群狂奔的野马。

　　车载气象仪开始闪烁红光，提示音轻得像句耳语：“漠河段冻土带……”

　　“白毛风要来了。”陈默轻声补完，脚下的油门却踩得更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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